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中文系2021级本科生陈王言诺的作品,她的小说由李洱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并被《小说选刊》2024年第9期转载。感谢作者和《人民文学》授权本公号转载。
如果所有人都下落不明(节选)
陈王言诺
一
在陈繁幼年满十八岁的前一个月,母亲回来了。这事不算突然,每年的六月末,父母二人便会轮着班回国。他们几乎不一起回来,一来是人都走了就没人管国外的产业,二来是觉得没有必要——谁回来、怎么回来不是回来?陈繁幼也无所谓,于她而言,父亲或母亲回家,不过是多添双筷子的事。要知道,自她有记忆起,父母在她身边加起来待过的时间都不足她岁数的二分之一。
陈繁幼站在家楼下,看着一辆出租车渐渐驶近,最终停在自己跟前。后座右侧的门被推开,踩着黑面红底高跟鞋的女人从车上走下。司机走到后备厢替女人取行李,女人则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径直朝陈繁幼走来。陈繁幼不敢看她,只将视线安置在司机的动作上,可余光却始终牵着她的注意力往女人身上放。女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黄绿相间的丝巾,那是她全黑的着装中唯一的亮色。陈繁幼接过司机手中的行李,道过谢后转身带女人上楼。电梯厢内两人无言,或许是无话可说,又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不知该从何讲起。
进房带上门的一瞬间,奶奶的声音从厨房飘来:“柏玉回来啦?”
陈繁幼瞄了眼身边的女人,发现她疲惫的脸总算松懈了些。女人踢掉鞋子,无须提醒就轻车熟路地将行李放进陈繁幼提前整理好的卧室里:“回来了,妈!”
见她不需要自己,陈繁幼便钻进厨房帮奶奶端菜。按照陈繁幼以往的经验,每次父亲或母亲回来,爷爷奶奶都会兴高采烈地准备上一大桌菜;可这回却略有不同,与饭菜隔着一张淡黄色桌布的长条形餐桌上只有一盘空心菜、一碗红烧荔枝肉和一盆玉米排骨汤。陈繁幼坐在靠里的位置,一会儿数着盘里的空心菜有几片叶子,一会儿算着黏成一团的荔枝肉拆开来会有几个,怀疑桌上的东西压根不够四个人吃。爷爷奶奶坐在对面,而女人则坐在她的旁边。他们三人缄默不言,隐形的压力弥漫着整张餐桌。奶奶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向陈繁幼后叹了口气。爷爷也紧抿着嘴,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考何事。女人同样如此,她低着头小口吃饭,没有要讲话的意思。陈繁幼于是索性放下预备夹菜的筷子,同长辈们一块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女人先开口:“幼幼。”
听见有人叫自己,陈繁幼便抬起头,与之四目相对。女人今年四十三岁了,得益于其护肤的习惯,岁月只在她的眼尾上留下了不咸不淡的痕迹。她的五官没怎么变过,瞳孔也仍旧明亮。可于陈繁幼而言,外表这样年轻的母亲,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陈繁幼好久没这样仔细观察过她的脸了。
“幼幼,”母亲再次重复,“等过几天,和我一起去智利。”
陈繁幼全身一僵。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也不知道怎样的反应才合适。她求救般地看向爷爷奶奶,却发现两人的眼中蒙上了一层不难察觉的悲伤。母亲适时地开口:“之后就在国外上大学吧。”
“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
“爸爸去世了。”母亲打断陈繁幼的抗议,声音冷静得出奇,“和我回去吧。”
桌上的菜依旧冒着热气,但陈繁幼的鼻腔却在面对香味时失了灵。她顿时明白了菜炒得这样少的原因。她多想问问母亲,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在最后一刻才告诉她,甚至不是商量,而是毫无余地的通知。打消了询问父亲情况的念头,陈繁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二
和爷爷奶奶道别的那天,陈繁幼哭得伤心。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在人前哭泣,第一次则要回溯到十年前,父母远赴异国他乡工作,将她一个人丢在爷爷奶奶身边时。同时,她也没那么多话过:“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不会西班牙语,怎么跟上学习的进度?”“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
母亲也难得耐心地一一答复:“姑姑一家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出生在那里,重新学起西班牙语不是难事。”“妈妈不放心。”
陈繁幼累了。在意识到自己的激烈争辩并不会换来母亲的心软后,她瘫在候机室的座椅上问下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爸爸死了之后,你才想起我?”她没有针对母亲。说难听点,换作当时是母亲死了,父亲做下这个决定,她也一样会愤怒。
母亲摘下胸前挂着的墨镜重新戴到眼前,没有回答。陈繁幼看不见她的表情。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直到机场工作人员在服务台组织乘客排队登机的下一秒,母亲才迟迟开口:“我一直都很想你。”
这话听起来何其讽刺。望着三三两两从座位上站起自觉排队的乘客,陈繁幼攥紧手中的护照:“你明明清楚我的意思。”
话毕,不等母亲下一步动作,她便拖着行李箱跟上去排队。
她不想再和母亲说话了。陈繁幼腹诽,林柏玉就是世界上最拙劣的骗子。
三
母亲的效率一向很高,复杂的入学手续在金钱的作用下得以在一天之内完成。可生活不是爽文,陈繁幼也不是天才。同她想的一样,融入当地生活并非易事。陌生的语言在她耳中变成奇怪的音符,那些粘连的音节更是让她怀念起普通话的滋味。陈繁幼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人说话像唱歌一样,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整个国家的人。无聊的时候她喜欢盯着他们讲话的嘴,恶趣味地想要撬开它们,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安装了一辆过山车。
但这样下去总归也不是事。或许是国内的教育体系对陈繁幼的大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再怎么特立独行也不会真的想要放弃学习。在国内读书的时候,她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中等偏上的水平,虽然不算拔尖,但与大基数的学生相比还是十分可观;可离开了中国以后,她的成绩便像坐跳楼机一样,一去不复返。她常常想,要不就算了,反正学校举行需要家长参加的活动时,母亲也从来不参加;但更多时候,内心的那股子骄傲与责任感又阻止她翘课。于是焦虑像蚂蚁啃咬,惹得陈繁幼整日整夜寝食难安。
她也想过去交朋友,毕竟拉美人的热情有目共睹。只是语言依旧是陈繁幼难以越过的门槛,它像一座大山一样伫立,隔绝了两个信息体之间的交往——约书亚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频频出现的,在陈繁幼对自己人生感到最绝望的时候。没有什么男学霸帮助异国女学生补习、交友的浪漫故事,于陈繁幼而言,他的闯入无疑是给自己本就一败涂地的生活雪上加霜。
约书亚是隔壁班的。这之前,陈繁幼对他的印象并不深,但多少耳闻过他的“著名事迹”:轻则厕所抽烟、带酒精到学校,重则当着老师的面撕作业、明目张胆翘课去飙车。她也在学校的礼堂见过他几面:发白的脸上顶着一头打理得很好的棕红色齐肩卷发,锁骨处文着一只展翅的黑色蝴蝶。如果要细究,陈繁幼会觉得,约书亚全身上下最好看的还数那双眼睛——深邃的眼窝中装着两颗琥珀色的瞳孔,眼尾向上挑起,亦如他文在身上的蝴蝶,随时就要飞离这个世界。他携带着一种鲜少在男性身上可以窥见的气息,陈繁幼曾精辟地总结:与他名字不相符的特质,他全都沾了一遍。
对于约书亚突然缠上自己这件事,陈繁幼拎得很清。她是这所学校中唯一的亚洲面孔,难免会引起小部分人的注意。她也看得通透,其他人对她的注意多来源于无恶意的好奇,即使接近,也只是想单纯交个朋友,而约书亚……陈繁幼并不敢笃定,但直觉告诉她,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起初约书亚只是在网络上约着陈繁幼聊天。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陈繁幼的号码,闲着没事就给她发些琐碎的消息。陈繁幼一开始还会礼貌地用蹩脚的西语回复一两句,直到发现约书亚来真的,她就索性放着不管了。或许是这种淡漠激发了约书亚的好胜心,他开始将关系从线上发展到线下:比如午餐时间他会在食堂里锁定陈繁幼的位置然后凑过去,或者是放学之后堵在陈繁幼的教室门口要送她回家。这类事情数不胜数,陈繁幼又不爱与人起冲突。她想,当约书亚是透明人好了,只要不理他,他就自然而然会感到无趣然后离开。
但陈繁幼显然低估了约书亚的魄力。在约书亚跟前,她从不说话。但这人的身体里像是住进了一个话题永动机,不需要外力多加干涉,就能够自娱自乐地说到陈繁幼离开。久了,陈繁幼便怜悯起这个男生,看向约书亚的眼神多了种看邻家弟弟的味道。实在点讲,约书亚说那么多话,她往往只听得懂两三句;她的口语又不好,不想在外人面前出丑。
时间久了,约书亚的声音在陈繁幼的世界里构成了一支不曾被打断过的背景音乐。她常常觉得自己有了幻觉,有时明明在独处,却能感受到有人在自己耳畔轻语。太荒谬了。约书亚一定是海中的塞壬。
四
农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恰逢周末。
在离开家去看店前,母亲特意嘱咐了好几遍:“幼幼,去买些纸锭回来。你记得吧,就那家店,沿着咱家楼下一直向北走。”
母亲算得上是个合格的佛教徒。每到一些重要的节日,陈繁幼便会被叫去帮忙——母亲要忙工作,所以东西一般都由陈繁幼去准备;当准备工作做完后,母亲则会去接手完成剩下的流程。与母亲不同,陈繁幼是无神论者。在她看来,母亲的这些行为不过是做买卖的商人为求心安的迷信表现——特别是母亲最近还开始投资矿产这种高风险产业。“求佛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这是陈繁幼一以贯之的信念。
陈繁幼家住中国城附近,而母亲口中的“家楼下街道向北”的地方则是中国城内的民俗一条街。开店的没什么年轻人,基本上都是些跟随子女移民到这里的中老年人。他们平日里没什么要紧事做,又不愿闲着,便在子女的帮助下经营起一家家小店铺,什么都卖。但由于缺乏系统的管理,中国城并不像外地人所想的那样繁华热闹,反而稍显颓败。陈繁幼要找的香烛店在民俗一条街的最里边,从中国城大门走到店铺的十分钟内,她已路过数不清的纸团与塑料袋。若非必须,她从不来这里。也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事实,中国城内的空气与城外的相比十分割裂,弥漫着好像太阳从没来过的腐败霉味。
香烛店的环境有些昏暗,只有一盏摇摇欲坠的黄色灯挂在店铺天花板的中央。这是陈繁幼继一个半月前买红蜡烛后第二次来这里。
“老板,要三捆纸锭。”
看店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金的银的?”
“金的吧。谢谢您。”
陈繁幼将纸币放在收银台前的玻璃挡板下,并拿走包好的纸锭。
“等等,姑娘,”在陈繁幼准备开门出去的一瞬间,看店奶奶叫住她,“给我看看你的脸。”她的话说得突然,陈繁幼的大脑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经乖乖转了过去。
“之后的一个星期,注意身体,注意情绪。”
看店奶奶说得玄乎。陈繁幼想追问缘由,却见对方已经坐回身后的竹编躺椅上。她不好再开口,只得收下这模糊的忠告。
在路边的台阶上踩掉一块鞋底意外粘上的口香糖后,陈繁幼抬头便撞上了一个肩膀,像一堵砖墙,只有骨头没有肉。陈繁幼揉了揉额头,下意识想要质问对方,却发现肩膀的主人竟是约书亚。
“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约书亚抢先开口。
陈繁幼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约书亚火速道歉:“对不起。”
收到道歉后,陈繁幼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绕过约书亚继续走自己的路。后者显然没料到陈繁幼会这么做,于是在短暂的愣怔后掉头追了上去:“嘿!”约书亚摆动着手臂,示意陈繁幼走慢点。
“你……”陈繁幼吐字吐一半卡了壳,改用英语质询,“你跟踪我?”
约书亚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回话:“偶遇,偶遇。”
“那你现在跟着我做什么?”
约书亚换回西班牙语:“怕你无聊,和你聊天。”
陈繁幼很轻地“啧”了一声:“不会无聊,我家很近。”
“别说英语了,我听得懂你的西班牙语。”约书亚不理会陈繁幼的无奈,戳了戳她右手提着的纸锭,“这是什么?”
“宗教……的东西?”陈繁幼不知道“佛教”怎么说。
“今天是什么节日?”
“大概就像万圣节。”
“中国的万圣节?”
“你就这么理解吧。”短短三句话,耗尽了陈繁幼三分之二的力气。
“所以这些纸是干什么用的?”
陈繁幼停下脚步,朝约书亚的方向侧了侧身子。只见他挤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眼底还生起一些伪装出来的水雾,叫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陈繁幼盯着他上挑的眼角,有些想笑。这人的长相注定他装不了可怜,做什么表情都像是假装。
无视掉约书亚期待的眼神,陈繁幼重新迈开步子朝回家的方向走去。约书亚便默认自己没有遭到拒绝,继续跟在她的身后。他不再说话,转而哼起一些陈繁幼没听过的小曲。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频频引来行人的注目。
路程并不远,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公寓门前。陈繁幼转过身来,对着约书亚晃晃手中装着纸锭的袋子,表示自己到家了。约书亚随即挺直身板,清了清嗓子。察觉到约书亚在暗示什么,但自己什么都没猜到,陈繁幼瞥过一个眼神让他直说。
“要说再见。”
约书亚朝前走近一步,微微俯身。他用一只手托住陈繁幼的背,然后用右脸贴上她的右颊——这是智利人会在见面与道别时进行的日常仪式。陈繁幼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烟草味。在做完简单的贴面礼后,约书亚站回原来的姿势,但二人之间的距离比最初还近了半米。
陈繁幼突然有些心软。她想拍拍约书亚的手臂,却在伸手的同时僵在了原地。
她看见了母亲,就在距离约书亚大概十米的街角处用黑色的铁锅垫着生火。没来得及对约书亚做出接下来的动作,陈繁幼便轻轻推开他,与他拉开距离。她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公寓,可视线依旧无法离开母亲。墨菲定律在此刻生效,母亲恰好在这时候看了过来。十米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不知为何,因为这个对视,陈繁幼第一次在母亲身边感受到恐惧,心跳也结结实实地漏了一拍。她与母亲遥遥相望,约书亚则站在一旁,难得地没开玩笑,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繁幼。他没回头,但也大概猜到了什么。大概静止了三秒,陈繁幼转身跑进公寓,没与约书亚多说一句话。
陈繁幼将纸锭放在了客厅。起初她有些懊恼,在钻进被窝后仍旧担心母亲会因为这件事而责骂自己,但在过了一天,发现母亲并没有任何表示后,陈繁幼便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也是,她连女儿的学习都不关心,还会关心女儿和男生之间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陈繁幼的心态变得有些扭曲。她恶狠狠地盯着卧室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似乎要将整座屋子都吞了去。
五
母亲一连三日凌晨才归家。
起初陈繁幼并未察觉这件事,她的作息一向规律。母亲每晚大概十点半关店回家,陈繁幼一般也在这个点洗澡入睡。而当她连续三日因为盂兰盆节那日下午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到失眠,才后知后觉家里少了一个人。在又一次没等来母亲零点前回家后,陈繁幼给她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她又连着打了三四遍,才终于没等来冰凉的机械女音。“谁?”对方开口。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就暴露出了他不标准的西班牙语口音。陈繁幼在这一端蹙起眉头,说话的是个男人,听声音像四十出头、不到五十的中年男人。她回问:“你是谁?”
男人没回答。正当陈繁幼赶忙想对策时,对面又传来窸窣的声音。她听不太清,只知道隐约有女人在说话。男人也没管电话还保持着接通状态,切换回中文与女人对谈起来:“帮你接了……一女孩打的,问也不说话……你怎么不备注?快拿去吧。”然后在短暂而又强烈的底噪声后,陈繁幼听电话的耳朵再次清亮了起来。这次说话的是个女人:“喂,幼幼?”
“妈?你在哪里?”
“谈投资的事。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陈繁幼松了口气,母亲听起来好像没事。
她找了个借口准备挂掉通话:“作业有点多,所以写到这会儿了。现在没事了,本来看你一直不回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那你继续忙吧,我不……”
“哎,说话呢,别……啊,好的,那你写完早点睡。”
望着黑掉的手机屏幕,陈繁幼陷入了无边的情绪沼泽中。母亲的突然打断令她心烦意乱。在她听来,抱怨的辞藻经母亲的口便变了些味道,像嗔怪,带着风情——自然到在说出那句话时,她甚至忘记了手中还有与女儿连线的手机。
陈繁幼跑出卧室为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到沙发上等母亲回来。开始她的眼睛还泛着微弱的水光,望着大门祈祷母亲今天会因为那通电话早些回来。但在她喝完第三杯二百五十毫升的水后,依然不见熟悉的身影推门出现在她眼前。她起身再去倒了杯热水,却觉得怎么握杯壁都透着冷意。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陈繁幼再次打开通讯录,不过这次的目标不再是母亲。她先是将电话打给了奶奶,在听了三遍忙音后才又转打给爷爷,而在用指关节不断敲打屏幕的同时,陈繁幼再次收获了同样的忙音。她叹了口气,此时已是半夜一点。陈繁幼计算着与国内十二小时的时差,她这才想起还有在学校教书的姑姑可以联系。这会儿正是午休时间,一通电话应该不会影响到她上课。
与陈繁幼的猜想一致,年轻一些的姑姑接电话更加及时:“喂,繁幼呀?”
“姑姑最近怎么样,您吃午饭了吗?”
“正在吃呢,谢谢繁幼哈!你也真是的,这个点打过来,不睡觉呀?”
“就是想爷爷奶奶了,睡不着,但是刚给他们打电话没人接。”
“爷爷在医院里头陪着奶奶……对哦,柏玉……你妈妈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奶奶怎么了?”“这,柏玉没和你讲啊……”陈繁幼听出姑姑话语中的犹豫,“是脑血栓,住院观察一个多星期了。”
陈繁幼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此时的母亲在做什么?
“奶奶目前情况还好吗?医生说了什么?”
“有点复杂。”姑姑没再说话。
良久的沉默刺激得陈繁幼喘不过气来。母亲的事在陈繁幼嘴边将出不出,她抑制住心中的暗涌,在最后一秒把事情生硬地吞了回去。她开不了口。
“姑姑,你有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吗……还有爸爸的,我想看看他在我这个年纪时的样子。”
“好。我晚上下班后发你哈。”姑姑没疑心话题跳跃之快,也没多过问陈繁幼要拿照片做什么,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两人又简单寒暄了一番,陈繁幼挂断电话,世界又归于沉寂。
在亮堂的屋子内,她惦念起约书亚。好像他也三天没出现过了。陈繁幼紧抿着唇,一股恶寒穿过她的全身。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却止不住大脑的一处角落不停地浮现拼图般的碎片。先是火焰般的棕红色头发,然后是琥珀色的瞳孔,接着是上挑的眼尾与相像的蝴蝶文身。陈繁幼捏紧手机,作出了下一步决定。
约书亚到得不快,让陈繁幼在家中等了许久;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似乎又是快的。至少,在他发消息告诉陈繁幼自己到达了约定地点以前,母亲都还没回家。这在陈繁幼的意料之外:她原先只是想找个树洞存放留言作为安慰,却没想到他竟也那么晚没睡。陈繁幼站在衣柜前踌躇,最后随意抓了件红色外套披在身上,里面衬了件黑色毛衣和短裙套装。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屋内。所有的灯都亮着,宛若另一个白天——这是母亲告诉她的,夜晚只要开着灯,就不会引来坏人。
约书亚等在公寓楼附近的一座小公园里。他的上衣同样是黑色的,整个人端坐在木质长椅上,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那双眼睛在夜里发出奇异的光芒,陈繁幼也不会那样快找到他。长椅旁边还有一棵歪脖子棕榈树,加上约书亚,落入陈繁幼的眼里,就像是叛逆的黑猫在难得乖巧地等待自己即将到来的主人。
她走到约书亚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约书亚看了眼来人,从长椅上站起:“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事,反正也只是在家里坐着。”
约书亚笑笑:“抱歉。我爸走了以后我妈就不跟我住一起了。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要回家管我,可能是又被哪个男的骗了吧。有点难缠,不好甩开。”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让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
夜风吹得他的衬衣领子在空中颤抖。空气灌注进他宽大的衣袖中,将他的身材衬得单薄,却并不显得弱不禁风。陈繁幼便是在那一刻重新注意到了他锁骨上的蝴蝶,它在翻飞的领子下若隐若现。
约书亚垂下眼眸,直视陈繁幼。与陈繁幼以往所见过的约书亚都不同,此时的他不是什么猫咪,而是在白日里戴着面具的黑夜的王。陈繁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神闪躲。
“我带你去个地方。跟着我。”
约书亚握住陈繁幼的手腕,疾步行走。陈繁幼跟着小跑,发丝飘起,惹得她的鼻尖瘙痒。走了一会儿大路后,约书亚带着她沿一条小径钻进了一座教堂。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秘密通道。”约书亚冲陈繁幼眨了一下眼睛,继续拉着她往深处前进。已经关闭的教堂一片漆黑,灯光与蜡烛皆已熄灭,见不到一丝光明。约书亚却仿佛黑猫附身,轻松避开了教堂内容易让人磕碰的各种物品。并不习惯黑暗的陈繁幼不禁佩服起约书亚的夜视能力。
不知道走了多久,约书亚终于停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烟,轻轻点上火,赋予凌晨的教堂唯一的光源。陈繁幼借着亮光找到了座,托着腮打量起约书亚。约书亚也给予陈繁幼的视线一个回应,然后吸了口刚燃起的烟。陈繁幼登时产生幻觉,似乎自己的身体被对方吐出的烟雾向内包裹着,渐渐眯起双眼。
“你信耶稣吗,或者圣母玛利亚?”
听着陈繁幼宛如空话的提问,约书亚轻笑。他两指夹着烟,将它稍稍与自己拉开距离:“你猜我怎么这么清楚这座教堂。”
陈繁幼耸耸肩,闭上了嘴。
约书亚笑笑:“你信佛吗?”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他用夹烟的手在膝盖上磕了磕,烟灰抖动着,落到教堂的瓷砖地板上。
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陈繁幼追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遇到困难时我总会来这里看看。天主会告诉我怎么做。”
“我不信天主。”
“和这个没有关系。”约书亚耐心解释着,“也许是宗教,也许是其他东西,总有些人事会在某些时刻成为你的寄托。”
陈繁幼感到不快:“你的意思是,我妈做的这一切都有……苦衷?”
“我不知道。我从不评价别人。”约书亚又吸了一口烟,尾端的烟草在刹那间亮得刺眼,又迅速暗淡下去,“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我伤心时会作出的选择。”
不等陈繁幼辩驳,约书亚又接上一句:“就像,你来找我了,不是吗?”
大抵是眼睛适应了黑暗,约书亚的轮廓在陈繁幼眼中又清晰了几分。周边的建筑也如同关卡解锁一般明亮了半个度,叫她不再那么害怕。说完那句话后,约书亚不再出声,而是沉默地吸着烟。一支,两支,三支。在他准备拿出第四支的时候,陈繁幼走了过去,按住他拿着打火机的手。
“别抽了,我不喜欢。”陈繁幼顿了顿,“我说味道。”
约书亚收起打火机:“对不起。”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略有唐突,陈繁幼抽回自己的手,却在下一秒反被拉住。她疑惑地看着约书亚,却见对方吐出几个词:“我可以亲你吗?”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提出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陈繁幼想不起当时的自己在想着什么,视线便飘移到了约书亚的眉眼上。她盯着两枚琥珀,顺着约书亚的牵引越走越近。
“你好臭。”陈繁幼俯视着约书亚,吐槽他身上浓郁的烟味。
“对不起。”约书亚再次道歉,他的脸上再次浮起笑容,“那我去漱口。”
“别。”陈繁幼按住约书亚的肩膀,在他的左眼上蜻蜓点水地留下一个吻。待陈繁幼的唇离开后,约书亚将脑袋歪向一边,蓬松的卷毛也朝着同个方向弹去。她撩起约书亚的头发,让被挡住的一只眼睛露出来。
正当陈繁幼欲行下一步,约书亚突然伸手锢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他声音里的坚定让陈繁幼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她循着约书亚的眼神朝身后看去,那里摆着一尊立像。虽看不清脸部,陈繁幼却倏地觉得有双目光在紧紧地注视着自己。她一激灵,挣脱开约书亚的手,后者却不似前者那样紧张,在被甩开以后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倾身吻了吻她的耳垂:“我们出去。”他牵起陈繁幼,迈开双腿,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陈繁幼紧张,胸腔里的热切沿着血管传递,烧热了约书亚冰凉的掌心。两人沿原路钻出教堂,在建筑旁一处绿植丛生的草坪前停下。
“晚上不会有人经过。”约书亚松开陈繁幼,与她隔开大约一个人的距离。
在树丛的遮掩下,他坐了下去,背部轻轻倚靠一棵棕榈树,等待陈繁幼作为关系中的主导来占领自己。而陈繁幼也确实如约书亚料想的一般,她的手先经过约书亚火焰般的棕红色头发,然后是琥珀色的瞳孔,接着是上挑的眼尾与相像的蝴蝶文身。陈繁幼一遍又一遍地吻着约书亚的锁骨。那是人体骨骼最脆弱的部位,却封印了他生命中最沉重的部分。她爱他的蝴蝶,她渴望变成蝴蝶。
陈繁幼突然撑直了搭在他肩上的双臂:“我明天还能找得到你吗?”闻声,约书亚顿住了捏着她衣摆的手。
细腻如陈繁幼,她当即捕捉到这一层敏感,鼻息凝滞了一秒:“你妈妈……”约书亚倒是没有给她说完这句话的机会,他伸出食指挡在陈繁幼的唇边,然后往她的口袋里塞了件东西:“这个给你。”对上约书亚的双眼,陈繁幼便犯了懒,不再细究他塞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偌大的草坪,一切都是黑暗的,只有他们仍旧明亮。恍惚间,陈繁幼听见耳边传来沉闷的钟声,一下,两下,三下,久久不肯散去。呛鼻的烟味被大海咸湿的气味所取代,蝴蝶停在她的小腹上,她的体内掀起万丈波浪。
她大抵要成为塞壬的俘虏了。
“蝴蝶,要飞走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