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小说修改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与小说修改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1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郭博洋的作品,他的小说由樊迎春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感谢作者和《十月·长篇小说》授权转载。
河 豚
郭博洋
一
何露就像是被突然摆在汪瀚面前的,她肩头文的藏青色盘龙罩在她吐出的烟雾里,恍惚间似在云霭中翻腾。时值六月正中,水汽是烫的,巷道里充斥着浓烈的霉臭味。当汪瀚一瘸一拐地从体彩店里出来时,他感到好像有湿苔从毛孔里冒出来。新一轮的燥热开始在汪瀚的身体里穿梭,他看着何露锁骨附近繁密的水珠,暗自希望自己能被裹在那些汗滴里。
“你买一次体彩,是不是至少投两百块钱?”汪瀚被何露的突然发问吓了一激灵,眼神赶紧抓住了她牛仔短裤上的金属挂链。何露用挑逗的语气说:“要不然,就赚那么点钱,你能甘心?”被人戳破心事,他感到一阵羞耻,又不敢还嘴,只好干脆不语。他想快步往左边走去,又被她轻松截住了。何露说:“你不如买点酒,喝酒比彩票好玩多了。我今天就剩最后一瓶了,便宜卖你。花小钱,成大仙。”她耷拉着眼皮,噘着嘴,脸上挂满了不屑。
何露手里的酒澄明透彻,随着她胳膊的轻摆安静而规律地滑动着。汪瀚看了,就想象自己泡在了酒里,安适舒畅,浑身的腥臭也被彻底分化溶解了。那个淡蓝色的玻璃酒瓶就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透过瓶身,他看见何露的肚子和胸脯都被拉成了鼓胀胀的样子。那酒被残阳嵌入了点点亮色,把汪瀚闪得头晕目眩,进而起了幻觉。他看见何露化成了一条河豚,挺着圆润的肚子,钻进波光粼粼的水中不见了。
汪瀚很难想象自己会跟一个陌生人吃饭,但何露的背影尤其好看,纤瘦又丰腴,招摇而隐秘。他实在舍不得,就鬼使神差地转身跟了上去。整顿饭他几乎没吃一口,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偷偷看何露,直到被她发现,才假模假样地夹起一个包子。何露长得真像江霖,尤其是眼窝,深深的,似乎能装下很多故事。汪瀚第一次见江霖时内心就荡漾了很久。她瘦高个,白皮肤,娃娃脸,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充满了烟雨江南的美感。但自从在店里撞见她跟汪泽混在一起,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潭死水,刚才看见何露,才又起了涟漪。
吃完了饭汪瀚才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汗,后背濡湿了,晚风拂过时有些轻微的刺痛。他喝了不少酒,脚步发飘,再加上天生的瘸,更显晃悠。何露挨着河道走在内侧,并不看汪瀚,只是望着伸向远方的河水。今晚的月光不亮,但在汪瀚眼里,何露的脸庞却愈发清晰。她的脸光滑如玉,薄薄地敷了层粉,却无法完全掩盖下面细小的褶皱。这些褶皱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小时候汪瀚发现了妈妈脸上的皱纹,哇的一声哭了。妈妈安慰他说:“瀚瀚不哭,你看这皱纹像不像我们镇上的水网?水网多了,瀚瀚就能在里面抓鱼啦!”可是后来,妈妈却没能等到水网变多的那一天。她走的时候,汪瀚在那条小路上站了好久,眼睛一眨不眨,就瞪着路上的石板发呆。他当时天真地想:“只要把自己瞪出幻觉,我就能看见妈妈了。”
和何露分开后,汪瀚又开始害怕起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跟一个陌生女人说了很多话。这个女人抽烟、文身,满口都是脏话。她跨上电动车的时候,汪瀚还看见她腰间插着一把小刀。听口音何露也不像是本地的,她找他不过是为了卖酒。但他好像被何露勾住了,又偏偏勾得不那么紧,让他只能在靠近和远离之间犹疑不定。汪瀚看着何露那身皮质的短衣短裤融进黑夜里,顿时泛起一股无法脱身的沉醉感。
他闭上眼,又看见了那条河豚。它摆着尾巴,蓝色的水流抚过了它柔滑的身子。
二
那晚汪泽竟然回来得挺早。自从他们兄弟两人初中辍学后,他每晚就是在外面鬼混,汪瀚已经习惯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艰难入睡。一起回来的还有江霖,汪瀚看见卧室门口闪过了皮鞋和高跟鞋的影子。还跟以前一样,只要门一响,家里就会立刻飘满酒臭味。汪瀚以为自己再见到江霖已经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是当他看见汪泽搂住江霖的腰时,身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后来他一摸,床单都被打湿了一片。汪瀚眼前飘荡着一抹洁白,那是江霖的白裙子。每次在店里看书时,她都会轻轻扬起自己的裙摆。他紧紧抓住了枕头,不停地摩挲,好盖过自己脸上那阵火热的酥麻感。
汪瀚第一次见江霖是在店里,那天阳光很足,白裙子里藏着她若隐若现的身形。她是由汪瀚接待的,不管是倒水还是上餐具,她都会对他报以标致的微笑。江霖的牙很好看,小巧、整齐,正好和她那玲珑的小嘴相配。她的头发有股青草味,仔细再闻,好像又有河水的味道,带着点奔流的野性。汪瀚那天满脑子都是江霖吃河豚的样子,她一次只含一小口,嘴唇微微拢起,然后再慢慢低下头,把一些杂质吐在盘子里。那天以后,汪瀚每到饭点都要扫地,就是为了借机向门外探望。看到江霖过来,他就会快步走进后厨,放好扫把,然后不停地整理衣角。
有一次汪瀚也曾鼓起勇气,试着开口跟江霖聊了几句。那时,他还不知道汪泽即将把她抢走。他没想到江霖话这么多,一谈到诗,她竟然能说个没完。那些诗很多都是汪瀚在学校背过的,但他当时只是厌恶,厌恶那区区几十个字死活拼不出人话来。可只要是江霖讲诗,那些字就会像踩着音符一样美妙。春风又绿江南岸,江霖一开口,他这棵苗就开始发芽长叶了。
说了半天,江霖终于起身了。她晃了两下手里的书,对汪瀚说:“这书喜欢就送你吧,不是很艰深,小孩子看比较合适。”
汪瀚愣在原地,手一松,书掉在了地上。汪瀚俯身捡书时故意停了一下,他需要时间来明白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他需要时间抑制,不让自己的眼泪跑出来。
原来在江霖那里,自己只是个孩子。
孩子配拥有什么?
后来,汪瀚就被江霖的那声“孩子”困住了。孩子不懂,也没有权利懂大人的世界。当他看见江霖牵着汪泽的手出现在店门口时,“孩子”就成了他逃开的绝佳借口。当时,他对于自己的回避感到无比心安理得。后来汪瀚才知道,那不是出于他对成人世界的尊重,而是出于他隐藏自己怯懦心理的欲望。
汪瀚已经十七岁了,可他的个子看着只有十岁出头,这大概是江霖叫他孩子的原因。汪瀚本来该跟汪泽一样高的,他们是双胞胎。但汪泽现在高大壮实,已经像座山一样了。这么多年,汪泽对他始终没有半点亲近,而是像块巨大的阴影一样蒙在他身上。汪泽的双腿肌肉厚实、腿毛浓密,不像汪瀚,一出生就是跛足。汪瀚总觉得,汪泽对他的恶意从子宫里就开始了。那时只要妈妈吃饭不及时,他就会吃掉自己腿上的一块肉。等到出生那天,汪瀚的左腿就短了整整一截。
汪瀚至今也想不明白江霖怎么会落在汪泽手里。论学历,她研究生毕业,体制内的岗位堪称体面。论长相,她稚嫩的圆脸至少能让她看起来年轻五岁。论气质,她举手投足就像落花一样轻盈雅致,飘而即过,不留痕迹,只余清香。但汪泽却是标准的小混混模样,他胳膊上文满了乌黑的骷髅,头发烫成了竖直的短棒,脖子上的链子走起路来噼噼啪啪地响。别说恋爱,要让人敢于接近他都十分困难。可是现在,客厅里那两双腿都踏起了零乱的步伐,相互试探一番后,都侵入了对方的领地。江霖踮着脚踩在了汪泽的帆布鞋面上,喘息声骤然响起,工装裤掉在了地板上。她的裙摆落在了汪泽宽阔的胸膛上,像是晚霞罩住了田野。汪瀚流泪了,此刻他还在想,跟江霖扭在一起的,明明可以是自己。他脑海中出现了幻象,在电视发出的光中,江霖的脸变成了一颗红润的圆桃。汪泽被挖掉了脸上的横肉,双颊下陷,胡子也被剃净,变成了汪瀚的样子。然后汪瀚就反身压住了江霖,自己化作一团乌云,下着雨点,落向江面。
汪瀚整晚都感觉汪泽站在卧室门口盯着自己。他堵在门口,把房间封死了。汪瀚缩在最靠里的床角,在噪声中睡着了。入睡的过程并不顺利,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涉过了淤塞的滩涂,拨开了几株丛生植物,然后钻进了一个腔体里。腔体里盛满了蓝色的滑液,疼痛从他的左脚脚踝处开始缓缓上升,最终停在了胫骨上。汪瀚低头一看,一个长着獠牙的大头婴儿一口咬在了他的腿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他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手臂,一节一节的,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婴儿。汪瀚后来是被一股腥味弄醒的,床脚处堆着一摊米黄色的呕吐物,是汪泽吐的。腿还是疼,汪瀚看着晨光洒在自己崎岖的腿面上,突然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他抓起枕头,重重砸在了地上。
上班的路上,汪瀚思绪全是乱的。他反复掏出手机,每次都要等锁了屏,才能意识到自己刚刚打开了微信。何露没发任何消息,昨天加上好友以后,她倒是发了几条朋友圈,全是卖酒的广告。昨晚那顿饭后,何露的生活依然如旧,但汪瀚好像被何露给圈住了。只需一瓶酒、一顿饭,她就住进了汪瀚的脑子里。或许,还有心里。他不禁想起何露进店的情景,她会穿着昨晚那样的机车装,还是会穿着江霖那种飘逸的裙子?她可能也会小口吃河豚,但应该会离鱼缸更近一点。在蓝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会泛出江霖所没有的温柔。也许她还会和那些河豚叠在一起,从后厨看去,好像她已经跃入鱼缸,成为那里的一部分。汪瀚切过河豚,每次看到那堆鲜嫩的脏器,他都会感到惊悸,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要和鱼身一起破开。这种破碎令他惧怕而又渴望,正如他看见何露后的感觉一样。河豚是倔强蛮横的水鬼,即便被开膛挖心也不会止息。用刀尖一挑,那墨色的毒胆还在顽强地跳动着。
汪瀚按开手机,给何露发了个定位,下面跟了一行文字:我在这儿上班,有空可以来尝尝。
三
经过一段斑驳的石墙,拐两个弯,再踏上三级深灰色的石阶,汪瀚就站在了店门口。热气油乎乎的,直往他脸上扑。柜台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高个、秃头,短袖上沾着一块油渍,领口上的扣子全解开了。见汪瀚来了,那个男人才收敛了动作,轻轻一巴掌拍在了刀头的屁股上。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忙完过来,我们等你。”汪瀚就和没看见一样,等那男人从身边走过,他就跨过门槛,走进了饭厅。
刀头是河豚店的老板娘,四十来岁,黝黑壮实,体形肥硕。她处理河豚是一绝,挖眼,割鳍,扒皮,切肉,那双胖手只需轻巧地翻腾几下,河豚就会变成鲜美的薄片。她刀工尤其出色,因此得名“刀头”。刀头总是闲不住的,忙完了饭点,她就会和附近开店的那些男人混在一起。几个人凑在一堆,就是说点不痛不痒的笑话,掐个脸,抹抹胸脯。汪瀚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暧昧不清,有时候下班晚了,他还会看见他们勾肩搭背地往夜店街那边走去。汪瀚不想管这些中年人之间无聊的恶趣味,只想着尽快把店里的活干完。只要能不接触,他就不会去和刀头来往。
但今天刀头却在汪瀚的心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汪泽比汪瀚会来事,已经开始慢慢学着掌勺了,所以他不用早到。等汪泽进了店,汪瀚已经落了两次汗。看见汪泽,刀头的嗓门变亮了,然后就有些着急地绕过桌角,招呼汪泽跟她进后厨。也许是平时只顾干活而懒得看他俩,在汪瀚的印象里,刀头从来没有对汪泽表现出像今天这样过分的热情。汪泽也有些奇怪,他一侧的嘴角有些轻蔑地向上翘起,怪里怪气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后厨。汪瀚悄悄换了个拖地的位置,后厨的门框刚好挡在他们中间,他可以将将看见汪泽的一半身子。
“昨天晚上又跟人出去玩了?”刀头把围裙递给汪泽,走到水池边去冲刷砧板。汪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把围裙上端的绳子套在了脖子上。“你怎么老往外跑,店里哪儿不好?我对你不好吗?咱这店怎么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犯点事,把警察招来怎么办?”刀头走到了汪泽背后,语气中带着点埋怨,“来,我给你系,手起开!”她在汪泽的肚腩上蹭了两下,双手攥着两根围裙带,沿着腰际一路抹到了他松垮的屁股上。然后,她就像那个男人拍她一样,一巴掌打在了上面。汪泽冷笑,手伸到身后,稍经摸索就抓住了刀头的大腿。他用力一掐,弄得刀头倒抽了口凉气,“哎哟哟”地叫了两声。等汪泽拿好了刀,她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在案板上的一只河豚身上来回比画。“今天你第一天学弄河豚,要学得细一点,以后练得还多呢。别觉得这东西容易,你得多找找我。”汪泽扭头,噘嘴做了个亲吻的动作,等刀头把脸凑过来,他又闪开了。
整个过程汪瀚都在拖同一块地砖,刀头从后厨出来时,她踩上去差点滑倒。汪瀚知道,汪泽是夜店的常客,刚才那些动作在夜店里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他仍然颇感震惊,甚至到了胸闷气短的地步。他一是惊讶汪泽竟然跟一个到处沾惹男人的四十多岁女人搞在一起,二是惊讶汪泽竟然敢这么对待江霖。他本以为,汪泽虽然浑,但是像江霖这样秀外慧中的女生,他多少也会懂得爱惜。即使在夜店,他也知道克制,只是跟别的女人推杯换盏,而不至于有如此狎昵的动作。可现在汪泽却敢和刀头这么亲密无间地勾搭在一起,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就在饭厅。汪瀚看向汪泽粗壮的胳膊,被自己的懦弱气得咬紧了牙。此时的江霖说不定还在看书,当她沉浸在自己的诗句里时,她怎么会知道汪泽正在旁若无人地背叛她呢?
汪瀚看着冰柜里的酒,看着看着,又开始想何露。
他想了好几天何露才出现,趁她站在菜单前用手掌扇风的工夫,汪瀚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她今天没穿机车装或裙子,而是穿了休闲的短裤和T恤,都是莫兰迪色系的,让人感到放松。她的腿上又添了一个文身,蛇形的,像是某种图腾。她走过来拍了一下汪瀚的肩膀,小小地笑了一下,又坐下点烟。可能是凑巧刚才干活低头太久,汪瀚看何露跷着二郎腿,又感到一阵晕眩,脑子很快被空白占据了。在那片空白里,他看见了妈妈。以前吃饭的时候,妈妈也会这样弓着背坐,跷起二郎腿,被架起的那只脚也像何露那样,一抖一抖的。妈妈的所有举动似乎都和何露完全契合。慢慢地,汪瀚眼中的何露皱纹深了,头发短了,又变胖了一点,成了妈妈的模样。自从发现了汪泽和刀头的事,他这几天干活就老是神情恍惚,直到想起妈妈,才能松弛下来。汪瀚知道其中的危险,何露是诱惑和毒性并存的。但是他好像越来越无法抽离,还是看着自己一步步向何露靠了过去,朝着她优美的身段,也朝着她致命的毒胆。
汪泽听见有客人,就从后厨走了出来。他本想把笑脸完全放开,但看见是何露,就立刻收了回去。何露抬头看见了汪泽,然后表情就凝固了,头低得更深了,脸上随即洇出了红晕。吃了没几口,她就起身准备离开了。何露这趟本来应该是冲着汪瀚来的,她走到汪瀚面前,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几次都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一语未发,消失在了汪瀚的视线里。
汪瀚发现自己的腿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他干脆坐在地上,抱起左腿,用泪水把膝盖全部打湿。小时候汪泽跟他抢妈妈,十几年后,他又抢走了江霖。现在,即使他愿意牺牲安稳去依靠何露,汪泽也没有放过他。他在泪水中看见自己的腿不停地缩短,汪泽咬住上面的肉,一点点把它们撕了下来。天马上黑了,店对面的街道上亮起了昏黄的灯火,疏朗的星光掉进了河水里。风吹进饭厅,慢慢把汪瀚的眼泪擦干了。他盯着门框里凄清的夜色,鼻头又酸了起来。或许江霖并没有错,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独属于一个孩子的脆弱。
但事情并没有像汪瀚想象的那样,以他永远躲在自己的脆弱里告终。汪瀚不会想到,击碎他最后这点脆弱的,竟然是江霖。
汪瀚很长时间没再见江霖,除了在店里和刀头纠缠不清,汪泽这段时间都是独自出现。对于汪泽和刀头的事,汪瀚已经麻木了,不再去想江霖为什么当初没选自己。适应了见不到那身白裙子的生活以后,他开始为江霖感到庆幸。也许江霖已经知道了汪泽的背叛,所以她远走高飞,离开这座颓唐的小镇,去过自己的平常却宁静的日子去了。汪瀚说服了自己,他不一定要再见江霖。只要她还能有时间和兴致,好好地穿自己的那身白裙子,好好地读诗,她就还是自己喜欢的那个江霖。汪瀚觉得,江霖本就该是过那种生活的女生。所以汪瀚最近干活又增添了一些力气,买体彩的日常也恢复了。在下班的路上,他也能停下来,暂时避开盛夏的闷热,看看晚霞。
那天的晚霞格外明艳。汪瀚下班刚要出门,就听见了一串女人的哭泣声,声音很尖,刺得他浑身紧张起来。他侧身贴在了门后的墙上,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门那边是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是光脚,踩得松动的石板不停地下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汪瀚刚要探出头,一团蓝色就从他身旁闪了进来。那蓝色向前打了个趔趄,把最靠近门的那组桌凳撞得七扭八歪的,随即就瘫坐在了地上。
是江霖。
汪瀚跑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刚才在路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人里,有一个就是拍刀头屁股的那个高个男人,他们是冲着河豚店的方向去的。在那一瞬间,汪瀚动用自己几乎所有的力气克服了恐惧,然后用残存的力气掉了个头,又冲了回去。一路上汪瀚的双腿发软,有两次都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把他摔在了那段石墙下面。汪瀚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这些短时间内的过量信息已经将他冲爆,只留给他一具空洞的躯壳,勉强地向前挪动着。
店里是空的。
汪瀚不停地咳,浑浊的黏液从嘴里流了出来,一块块滴在地上。汪瀚跪在地上,等自己的意识逐渐跟上来,眼前便出现了通体白皙的江霖。她像朵莲花一样漂在清澈的水塘里,张开双手,把周围的水搅出了美丽的纹路。水下突然伸出了好几双黑手,齐刷刷地压在了江霖的身上,只余一对清瘦的脚。而后她很快就被那些黑手按进了水里,水塘又恢复了平静。一只蜻蜓飞了过来,它不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情,立在了待开的荷花上。
脚下的路和黑夜一样漫长,汪瀚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坚持往前迈步,放身后的房子都滑进这个普通的夜晚里去。灯火都被他走尽了,他仰起头,冲着月亮撕心裂肺地大喊,直到自己被回声彻底包裹。嗓子哑掉了,汪瀚也没有停。他知道,这呼喊里面装载了太多东西,装着江霖,装着妈妈,装着幼小无措的自己。如果停下,他怕这些都会像烟一样飘散,再也找不见了。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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