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小说修改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与小说修改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1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李泊达的作品,他的小说由樊迎春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感谢作者和《十月·长篇小说》授权转载。
战 事
李泊达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题记
1
阿希列斯端着一把膛线已经磨秃了的莫辛纳甘M91-30步枪趴在雪地里,他左手拿着一副望远镜,向着远方雪花飞舞的山丘望去。据说现在的瞄准镜更先进,但阿希列斯还是更相信这两件联盟时就陪伴他左右的老货色。他给莫辛纳甘取名帕特,给望远镜取名洛寇,合起来就是帕特洛寇,他最好的战友的名字。
阿希列斯与帕特洛寇是联盟最优秀的两名士兵,在三十年前的别罗波涅斯战争中两人因合力解决了268名敌方狙击手而名噪一时。战后他们得到当时执政官阿特里德的接见,并被授予了一级军功章。那是一个可怕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年轻人一批一批地走上战场,可他们大多数都没回来。
有两个黑色的斑点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阿希列斯抓起一捧雪洗了洗因长时间全神贯注而酸胀发涩的眼睛。“大概是那两只山羊,可惜小帕特不在,要不然这次它们两个可逃不掉。”他想。
他的挚友帕特洛寇在最后一次出征前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还在腹中的孩子取名,死里逃生的阿希列斯不顾执政官的挽留,毅然退伍,默默地承担了照顾自己挚友遗孀和儿子的义务。为了纪念死者,他为孩子取名帕特洛寇,平日里就叫他小帕特。
退伍以后,阿希列斯经常做噩梦,梦里都是死人,有的是他的敌人,有的是他的战友。他们穿着不同的军装,脸上的神色却是相似的:空洞的眼神里残留着疑惑与难以置信,有的人还大张着嘴巴。有时阿希列斯还会梦到自己置身于血海之中的孤岛上,苍白的人体在他周围载沉载浮。只有把自己再次埋入如当年战场一样的雪地中,阿希列斯才能重新感受到温暖。特别是当他看到白色的林野中窜动的山羊与雪兔时,他就像当年在战场上长时间的潜伏下终于抓到了敌人狙击手的踪影一样欢欣鼓舞。自从发现了这个逃避梦魇的诀窍后,阿希列斯每年冬天都会带着装备来到雪地里,猎捕这些在极寒中仍然跃动的生灵。最近阿希列斯发现了两只狡猾的山羊,他一个人可没有把握能抓住它们,而小帕特刚成年就参军去了,得等他回来以后,才能尝试着抓捕这两只狡猾的家伙。
阿希列斯再次举起望远镜,他调动旋钮好让自己看得更明白。随着那两道黑影越来越近,他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不是山羊,而是两个人。阿希列斯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他抓着步枪和望远镜滑下山坡。“千万要是小帕特。”阿希列斯心里盼望着,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跑得太慢。
那两个人似乎也是向阿希列斯这边来的,随着距离一点点地拉近,阿希列斯的心也一点点地下沉。他认出了那个高瘦的身影,另外稍矮的他不认识,但肯定不是小帕特,他粘住了脚步,转身就往村子里走。
“喂!老兄,留步!留步!”听到熟悉的声音阿希列斯反而加快了脚步,他实在不想和那个讨厌的阿基谢伊扯上联系,“就是他把小帕特送上了战场!”阿希列斯握紧了枪。
“劳驾!劳驾!帕特洛寇家怎么走?”阿希列斯停住了脚步,他意识到阿基谢伊或许是来送小帕特的信的。他无奈地转过头,收起望远镜,背上枪。看到阿基谢伊此刻的脸绷得紧紧的,旁边一个尉官背着什么东西。当阿希列斯看到尉官身后露出的半边黑布的时候他几乎要晕过去了,每一位为国牺牲的军人的骨灰盒都会被这样的黑布包起来。他踉跄着跑向阿基谢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是谁?是谁?”他的心里还是存有一丝希冀,“千万别是小帕特。”
阿基谢伊沉默不语。
“回答我,杂种!”阿希列斯一拳打到阿基谢伊的腹部,后者的脸刷一下白了,弓着腰像一只煮熟的虾。尽管阿希列斯的拳头像雨点般砸到他的身上,直到如梦方醒的尉官将筋疲力尽的阿希列斯架走,阿基谢伊都没有吭一声。
阿希列斯气喘吁吁地靠着一块黑色的岩石,雪自上而下飘落在他的身上,很快被他的体温蒸干,他的头上冒着袅袅的白烟,恶狠狠地盯着远处捂着肚子的阿基谢伊。
“这个时候装哑巴了?嗯?你把小帕特送上战场的时候呢?嗯?”阿希列斯质问阿基谢伊,他不会忘记,两年前正是他面前这个男人出现在这个村子里,把他的小帕特带走了。
2
那天是阿希列斯第一次带小帕特上山,在他已经对小帕特做了充足的枪械训练之后,阿希列斯决定带小家伙尝试一次真正的打猎。小帕特欢呼雀跃,尽管这一天两人空手而归,但小帕特已经显现出一个成熟猎手应有的素质,他将一颗红星交给了小帕特,这是老帕特的遗物,他的一级军功章,上面的镰刀锤子曾经象征着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
看到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帕特,阿希列斯感到欣慰,他的形象逐渐与老帕特重合,恍惚间阿希列斯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亲密无间,也是这样,帕特洛寇在前,阿希列斯在后。
此时已是傍晚,那白色的天体正在云层中渐次崩塌,金色的流线灼烧着黑色的森林与旷野。紫色的河滩闪闪发亮,在远处,绛色的夕阳勾勒出村子深色的轮廓。小帕特突然扭过头来,带着狡黠的微笑:“老头子,我已经成年了,要不,喝一杯?”
“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我呢?”阿希列斯很高兴,他拍了拍小帕特的头,笑了笑,“酒有什么好喝的?”
“那你还喝?”小帕特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行吧行吧,你现在是一个男子汉了,但只一点,不能喝醉!喝醉了你就小心你的屁股。”阿希列斯作势欲踢,小帕特顺势就跑。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惊起树林里乌鸦的啸叫。
一进入酒馆,扑面而来的热气酥软了阿希列斯的四肢,他解下背后的枪套,连同胸前挎着的望远镜一起靠在触手可及的墙边。小帕特早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满脸希冀地望着阿希列斯,他连背上的枪都没解下来。酒保亚历山大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先是向着阿希列斯微微致意,阿希列斯轻轻点头,说:“老样子,一杯杜松子酒,要纯的。”亚历山大点点头,在经过小帕特的时候说:“小伙子,你要不要来一杯大人的酒?”他发出夜鸮一样的笑声,周围的人也笑。小帕特涨红了脸:“我已经成年了,也给我来一杯杜松子酒,要纯的。”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阿希列斯,见他没什么表示才把头扭回去。亚历山大明显有些惊诧,他扭头问阿希列斯:“给这个年轻人上点儿劲儿?”“他现在已经成年了,给他来一杯男人的酒吧。”阿希列斯说。
“好啊,敬我们可爱的小家伙。”亚历山大很快地端上两杯杜松子酒,用小槌敲了敲旁边金色的小钟,“这一杯我请了。”大家一同举杯,酒馆里充斥着快活的空气。看到小帕特学着自己的样子将酒一饮而尽,脸色一白一红,而后大声地咳嗽起来,阿希列斯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和周围的人一同大声地笑起来。小帕特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也腼腆地笑了笑,他的眼睛里泛着星星似的闪光。
阿希列斯又为自己和小帕特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小帕特这次学乖了,像阿希列斯一样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这时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他轻声地询问阿希列斯:“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阿希列斯默默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口问道:“刚退伍?”陌生人坐了下来,说:“不,还在服役。”
“在休假?”阿希列斯问。
“我的名字是阿基谢伊。”陌生人并没有回答阿希列斯的问题,转而做起了自我介绍,“阿希列斯,我为你而来。”
阿希列斯慢慢地坐直身子,“阿特里德还没死吗?”
“很可惜,我们的执政官大人活得很好。”阿基谢伊说。
“我不去。”阿希列斯说。
“这是命令。”阿基谢伊说。
“那我也不去,除非你把我杀了。”阿希列斯说。
“你曾经是我们最好的狙击手,为什么?”
“我不想再为了你们打仗。”
“是为了帕特洛寇吗?”阿基谢伊笑了。
“你不准提他的名字,走狗!”阿希列斯睁大眼睛,身体前倾,两只手按住膝盖,骨节发白。
“有谁叫我的名字。”小帕特探过头来。
“没你的事!”阿希列斯对着小帕特喊道,霎时间整个酒馆安静下来,亚历山大不安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三个人。
“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让我们可爱的年轻人听听大人之间的对话呢。”
“不关他的事。”
“我要听!”小帕特抗议。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别打听!”阿希列斯恐吓小帕特。
“我成年了!”
阿基谢伊一只手按住小帕特的肩膀以示安抚,在看到阿希列斯的眼神之后他明智地放下了另一只手,他把头转向小帕特,说:“年轻人,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你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联盟最好的狙击手,可他现在在国家有需要的时候却想做个逃兵。”他的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酒吧里却如此刺耳。小帕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阿希列斯,他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阿希列斯,希望阿希列斯说点儿什么,可阿希列斯什么也没有说。
“他才不是逃兵,他是最好的狙击手。”阿希列斯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帕特脸色涨红,冲着阿基谢伊大喊,而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阿希列斯,希望他说句话,阿希列斯默然不应,只是叹了口气。
阿基谢伊哂笑,对着小帕特说:“可你的阿希列斯叔叔面对国家的征召就是不愿意上战场,要不,你去?好歹不要让你的好叔叔一把年纪还身败名裂!”
“我去!”“不准去!”小帕特和阿希列斯同时喊道。阿希列斯像一头衰老的雄狮一般须发皆张,他把小帕特护在身后,说:“我不允许。”没想到小帕特一把把他挣开了:“凭什么不让我去,我已经长大了!”“这跟年龄没关系!”酒馆众人早已噤若寒蝉,只有酒保亚历山大稍稍走近,鼓起勇气说道:“阿希列斯,年轻人已经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阿希列斯愤怒地跳上柜台,他用手指恶狠狠地指着阿基谢伊,环视一圈,脸上泛着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怒火的红色,他扯开自己的胸膛,对着所有人又好像对着天空大喊:“你们没有人有资格质疑我对这个国家的忠诚,看看这些伤疤,我曾经七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你们呢?亚历山大,你他妈的是一个逃兵,为了逃避兵役自己用石头把腿砸成残疾,我最好的朋友死于战争。现在我告诉你们,你们根本不了解什么是战争!战争,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阿希列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亚历山大和小帕特在他面前是如此渺小,但还有一个人站着,对他投以冰冷的目光,那就是阿基谢伊。
“哦!原来如此,我们的英雄阿希列斯原来是一个懦夫,他只是不愿意流自己的血,他害怕了。”阿基谢伊顿了顿,舔了舔嘴唇,“难道你是第一次知道战争要死人和流血的吗?你又杀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流血了呢?说到底,你只是害怕流自己的血罢了,而一个真正的勇士,不应该害怕流血与牺牲!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
“你他妈的不准侮辱阿希列斯。”小帕特冲着阿基谢伊吼叫。
“不准说脏话!”阿希列斯对着小帕特吼道,小帕特悻悻地闭上了嘴,但他的眼睛依旧狠狠地瞪着阿基谢伊,可阿基谢伊根本不理会他。
“你让我很失望,英雄。”阿基谢伊幽幽地说,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那一天亚历山大没有收他们的酒钱,在送小帕特回家的路上,阿希列斯始终保持沉默。
“话说,老头子,你之前真的是战斗英雄吗?”小帕特问。
“不,我是……”阿希列斯犹豫了。
就这么一犹豫,该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第二天早上,阿希列斯照例去小帕特家里,他准备继续教这个不成熟的猎手打猎。敲门之后小帕特的母亲,老帕特的遗孀布里赛伊达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阿希列斯只是用眼神碰一碰她的脸就把目光收了回去,故作轻松地问:“小帕特在吗?我今天还要带他上山。”布里赛伊达面色潮红,不好意思地绞着双手,用裙子下摆盖住了被冻得通红的双脚,扭头冲着屋里喊:“帕特,帕特,快起床,你阿希列斯叔叔来了!”
没有回音。
“帕特!帕特!”布里赛伊达又喊了几声,阿希列斯抬起头,正好撞上她歉意的目光。布里赛伊达说:“这死孩子或许昨天喝得有点儿多了,还没起,你要不先进来坐坐,外面怪冷的,我去叫他。”阿希列斯笑了:“和他爸一个样儿。”他忙捂住了嘴,布里赛伊达快步跑到里面,好像没听见似的。阿希列斯冲着里面喊:“我在外面等着!”
话音未落布里赛伊达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帕特不见了!”阿希列斯惊道:“什么!”他立马冲了进去,小帕特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被子上面放着一封信,封面上写着“阿希列斯敬启。”阿希列斯现在还记得那封信的内容,可信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他该如何向每日以泪洗面的布里赛伊达交代。
“还有几封信。”阿基谢伊的副官走上前来对阿希列斯说。“给我吧,和盒子一起。”阿希列斯从唇缝里挤出一段声音,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阿基谢伊和他的副官与他一同往村子里走。
“您的伪装做得很不错,我指的是您把手枪和望远镜涂成了白色。”副官打破了沉默。
“枪叫帕特,望远镜叫洛寇,它们上面是我最好的朋友的骨灰。”阿希列斯说。
一路上再没有人说话。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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