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国际关系学院周士超的作品,他的小说由樊迎春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感谢作者和《山西文学》授权本公号转载。
留恋与超克
樊迎春
《瓶中动物园》带着经典意义上的先锋味道。男孩、少年、少女、父亲、家庭以及暴力、死亡、逃离、复仇等关键词都在唤醒我们关于1980年代先锋小说的记忆。然而,更为年轻的作者似乎只是贪恋着一丝历史的流风余韵,细细读来,那个诡异且丰富的“瓶中动物园”在向读者明确宣示他先锋外衣之下另类的灵魂。
作者将镜头对准了他并未亲历过的20世纪90年代,但镜头下的小城显然是“记忆”中的样子,那么,这是谁的记忆?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构成了有趣的模糊与多义。作者拼凑出了关于1990年代的历史碎片,用以讲述他真正的内心故事。这个故事以一个无辜男孩的意外死亡开启,进而引入一个重组家庭创伤后的应激与修复。在这个具体的家庭故事背后,是漫长的、又仅仅作为时代背景的国企改制与下岗浪潮。作为国家“三线建设”的重要成果,四川江油的“长钢厂”一度象征着光荣与梦想,而在面对其衰落命运的1990年代,一同改变的却远不只是一个钢厂,这里还有一代人精神的结构变迁、几代人命运的转折跌宕。客观地说,这是“历史”,是开始书写父辈故事的八〇、九〇后作家的“童年创伤”与“宏大叙事”。然而,这显然并非生于二十一世纪的作者“应该”/“擅长”书写的故事,作者却巧妙联结了“讲述故事的年代”与“故事讲述的年代”。
故事的中心人物或许是为男孩之死负有责任的少年红旗,他的孤独、不安与被弃绝的状态携带着苏童、余华早期作品的影子,而对苏童、余华形成超克的是,作者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异质空间:玻璃瓶。瓶中是微缩的动物园,先是入住了黑羽的燕子,后又搬入了雀、猫、虎、鳄鱼、火烈鸟,它们细如蚊蚋,却承载着一个少年所有的痛与梦。更重要的是,这个动物园和少年同呼吸、共命运,装载着少年的心思,也历经着无数夜晚与白天的震荡,及至由瓶中飞出绚丽可怖的鸟类,引发一场帮助少年逃离的野火。黑羽的燕子构成最初的幻象,引燃野火的却是赤色的鸟类,少年之心的成长与爆裂于瞬间抵达巅峰。野火摧毁了少年与这个家庭最后的联系,也送别了真正意义上的激情燃烧的红色年代。“红旗”和“长钢子弟”一起流散,徒留破碎的家庭与工厂在原地舔舐旧日的辉煌。1990年代对作者来说已然十分遥远,但1990年代赋予这个西南小城的颓靡、创伤以及告别、隔膜却以记忆复现的方式穿越时空给予年轻的作者以真切的痛感。
作为“中介”的玻璃瓶或许是心灵的镜像,却在小说中承担最为重要的“虚构”重任,构成作者的核心叙事基点,也呈现作者最为精妙的想象。这个人为建构的“异托邦”藏匿着此世界匮乏的理智与情感,收纳着彼世界莫须有的温暖与共情,抚慰着少年孤绝的心,填充了此时此地所有的虚空,也昭示了对这一世界的逃离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路径。驳杂而丰富的异质世界“致广大而尽精微”,纾解了当下世界的紧张,也提供了非现实意义上最具安全感的精神停泊。前有大师博尔赫斯,后有新秀陈春成,《瓶中动物园》的作者再次证实“文学”凌空蹈虚的强大魅力。
相比于1980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带着对既有的语言、形式、观念的反叛登上历史舞台,在21世纪20年代创作的《瓶中动物园》并无明确的叛逆目标,这或许也决定了它对先锋风格的使用更多只是一种美学上的偏好和情感上的致敬,而作者真正的落脚点是想象力,是附着于想象力的无边的压抑与忧郁,以及对这压抑与孤独的记录、对抗与纾解。被困西南小城破落国企的家属楼,留守与逃离都是答案,也都不是答案。男孩卫兵年幼早夭,留下束缚所有人的两颗玻璃弹珠,李守江终究郁郁而终,红旗不知所终,玫红则以结婚为径上演“归去来”,也成为整个故事的见证人与收束者,那个具有无数象征意味的玻璃瓶终于在玫红这里破碎,是最后的告别,也是终极的超脱。正如初试小说创作的作者对他的生活经验与阅读经验所做的:谨慎地留恋,大胆地超克。
(本文所评周士超作品《瓶中动物园》,详见另一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