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外国语学院朝韩语系张芷涵、国际关系学院杨璇的作品,她们的小说由李洱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2期。感谢作者和《十月》授权本公号转载。
不要眨眼(节选)
张芷涵
一
被叫去吃晚饭之前,我的练习刚刚结束,正好连续十个小时没眨眼,比上次足足多出了十七分钟。不仅如此,额头上的纹路还多了几道,这对我来说几乎是跟姐姐今晚回家吃饭一样值得庆祝的消息。但与往常的所有练习相同,只有我因此感到快乐,爸爸只是在将自己的眉头稍稍地抬起的同时,微眯双眼,硬生生扯起嘴角并吐出诸如“还可以”之类的字眼,暗暗地同我展示出我和他的差距——密密麻麻的抬头纹。他评定我的练习成果时,总以抬头纹的条数为参照,他额头上的纹路像岔出几十条支流的长江,而我的额头上只流淌着两三条不知名山峰中的不知名溪流,也实在不应该奢求太多。
家里抽油烟机坏了,妈妈怕满屋的油烟味会呛到等会到家的姐姐,一边忙着颠勺一边喊我去厨房,胡乱抓了个纸箱,踩扁,然后让我捡起来把屋里的烟往外扇。“妈,刚刚我练习……”“哎呀听不到我说话吗,快出去啊,挡着我拿酱油了。”他们的心意我都看得明白,如果不是重视我,才不会对我这么严格。
姐姐的房间就在厨房隔壁,但因为她不常回家,大多时候都是我在住,不过要求是不能乱碰姐姐的东西。比如她的枕头和被子,每两天就要换洗一次,枕头紧挨着我的,被子对折一次后整齐地铺开,此时床剩下三分之一,那才是我的地儿。还有她从小到大获得过的所有荣誉证明也不能碰,奖状都过了塑,奖杯由妈妈每天擦拭,归拢在一起互相折射光线,早晨睡眼蒙眬时会以为太阳掉到家里来了。最重要的是一个棕红色落地柜,每格都放着姐姐的一些私人物品,用过的脸巾啦,穿走线的毛衣啦,换牙期的幼齿啦,都规规矩矩地分门别类,有人定期来取,妈妈定期补充,我定期把空间腾出来让给它们,我们分工明晰。我拎着被压扁的纸箱进去,扇风之前决定还是先欣赏会床头那幅拼贴画,那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三个月前,离中考正好一百天,总得用什么打打鸡血,于是自己从各个地方搜刮来不同样式的眼睛图画,细的、圆的、长的、上扬的、下坠的、瞪圆的、半睁的,就是不能有闭上的,通通贴在一个画框里,然后苦苦哀求爸妈能准许我把它挂在床头。起初我向他们诉说这其中的原委,激励、鼓舞、利于心态云云,都不够好、不够充分,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恰如其分的理由:这幅画跟姐姐那条印满不同眼睛图案的枕头套很是相称。正因为有了这个来历,我愈发喜欢这幅画,可以说,我的小小智慧是从这儿发芽的。偷乐的同时眼皮不自主地耷了下去,雀跃的心一下变成灰色。为什么姐姐能生来如此?她不用像我这样日复一日地练习直到眼睛跟馊掉的午餐一样酸,就可以像拾起可乐罐那样容易地不让眼睛闭合;她的额头比润肤乳的瓶身还光滑,睫毛即使向外卷翘也不会让半点灰尘进眼——这世界简直毫无公平可言。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我得练习——打我出生起,所有的学校都已明确地把在校不眨眼时长列在了个人成绩评定标准的首位;再长大点,就发现所有大人小孩儿都围着天生不眨眼的姐姐转,寒暑假期间,学校大巴整车整车地轮着班找姐姐观摩学习;就算撇开姐姐这个优质的学习榜样不谈,爸妈好歹身为不眨眼考核部门的公务员,业绩门门优秀,我作为女儿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就算偶有疑问升起,攒足勇气问妈妈一句“为啥要不眨眼”,也总归是自讨没趣,换来一句:“让你这样做你就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叽叽歪歪的。”——姐姐回到家了,油烟味儿也散得差不多。
菜都上齐了,中西菜式都有,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很清淡,这是我们家菜式的特色,但在成为一种特色之前,其实是爸爸先提出了要求。他说菜一定要往淡了煮,这样伴着他的演讲一起吃才会咸淡相宜,有滋有味。一般流程是像现在这样,从他跟妈妈的奋斗史开始讲起。那可比我拼命多了,在年轻得抬头纹比现在少了十条的年纪,一人拿一把三条腿的椅子就这么膝盖交错地相对而坐,互相把对方当成世仇,谁眨一次眼就被对方扇一耳光来清醒清醒, 每周有三天不吃不喝地这样练着……算了,这事儿还是让爸爸来讲吧,更有味道些。
“有一次实在撑不住了,谁想到刚好被这臭婆娘逮住了报复的机会,一巴掌把老子掀得头着地脚朝天,那比猪软骨还脆的椅子只剩一条腿,这混账女的还让我继续,说是时间没到……得!你爹的命比你爷爷家那几把砍刀可硬多了,我们早就说好,撑不满三天,就算死在那也得是睁着眼死的,一条腿的凳子算个啥!汗流进眼睛,腿抖成筛子也得给我撑住,最后两人肿成猪脸,眼睛跟屁股缝一样大,还是睁着的呢,这苦头放今天谁吃得下?”我瞟了一眼他的水杯,水只剩下一半了,得满上,但因为我总是拿不惯家里的水壶,那水壶把形状太不规则了,倒的时候溢出来了一些,不妨碍爸爸接过去喝掉,又剩一半。“所以我说你,别一拿到比指甲盖儿还小的进步就把尾巴翘得比天老爷还高,你以为你爹的跛脚怎么来的?十个小时还不够你爹的零头。当初生了你姐姐就不应该再生个你,把屎把尿,还以为能再来个神仙,结果纯造孽!就你这水平,还是把尾巴给我夹紧喽,不练到一天不眨眼就别他妈的天天念着个上高中上高中的,牵头畜生让它读高中都比供你读容易,把自己塞猪大肠里面滚回老家找个杀猪的嫁了,一秒都别在我家留!”
其实我的兴奋也快要溢出来了,但比起拿水壶我更擅长压制情绪,所以大家都没察觉。这个三条腿变一条腿的故事爸爸已经好久没说,尽管我总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一人分饰两角地反复温习。我坐在餐桌椅子上,连人带椅慢慢向右后方倾斜,直到椅子其他三个脚悬空,着力点全落在一条椅子腿上,然后十只脚指头抓紧地面,双腿颤抖不已。同时还要想象自己是一个试着看清东西的盲人,这样才能把眼睛撑到最大,直愣愣地盯着餐桌上前一晚没擦干净的饭粒。首先感觉到桌上那饭粒跟我额头的纹路拧在一起,还不够,再绷紧点往后倾,以脑袋砸地为最高追求。这一套动作是我的净化仪式,犯懒或是练习陷入瓶颈的时候,就从扇自己巴掌开始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最后摔地的一瞬间,一种我在像爸爸一样奋斗的感觉从心底悄悄升腾,幸福得几乎要哭出来。之后给后脑勺喷个药,极其神圣地投入下一轮练习。可无论自己演练多少遍,没有一遍能赶得上爸爸用嘴说得痛快,话一串一串跟鞭子抽在身上似的,却怎么听都不扎耳,怎么听都更像褒扬。我一面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中,一面默默学着他的语气跟自己讲:“他妈的你得争点气啊!”对我来说欣喜显然更大一些,但我得摆出凝重的样子才行,妈妈正向着面前的刀具皱眉头呢。
我清楚妈妈在生什么气。不还是那几样,表面上是嫌弃爸爸讲话粗俗,实际上是又想起还是杀猪户的儿子时的那个爸爸了。他俩在一个县里读书,妈妈辫子都只晓得扎对称的,哪里会知道面前这个文质彬彬、满口伤春悲秋之词的格子衫青年回家之后竟拿着菜刀对着死猪脖颈砍?爸爸着实有点唬人的本领,年轻的时候同还没到手的女孩说他是随着援助当地的干部家庭迁移到这儿的,嘴巴跟脸一样生得干净,一颗心专门为妈妈长的似的,就把妈妈给套了。等“不眨眼条令”出来的时候他俩刚好大学还差一年毕业。说是大学大学的,那比半月板还小的地儿,上一天停一天,再加上小情侣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去溪边读读诗写写词,只须感叹人生苦短、怀才不遇、地方太小难施拳脚就可以消遣个两周了,上大学何为?那条令一出,第一条就是“公务员岗位招新以个人不眨眼时长考核结果为第一考量因素”,消息传进爸妈耳朵里,喜得他俩随便抓了个土地庙,连续三天把里面全部的菩萨给拜了两次,老天开了眼,总得感谢各路神仙给他们一个跳出小地方的机会吧!不眨眼可比装模作样读那些老套陈旧的教科书简单多了,搞不好还有个大官当当,煮熟的鸭子自己飞到面前,张张嘴还是会的。虽然练着练着三条腿就变成一条腿了,眼睛就变成屁股缝了,但是时势造英雄哇,这可抱怨不得。那地方比他们努力百八十倍的海了去了,就拿妈妈的发小红姨来说,她家里是运输木材的,常年木屑和尘土一起飞扬,根本经不住长期睁眼。她家里人老实巴交,没什么野心,就一个女儿,平常事事都顺着毛捋,只敢口头劝劝她说算了,就算没法到城里去穿西装,在这里切切木头也赚不少呀。红姨偏不,一看见我妈边在脸上敷着镇痛的冰,边畅想进城工作的光鲜样,就什么都不管了,同呼吸共命运嘛。扭头回家扯了个谎,说城里有个高级木工证考试,这几周要考前突击,嘱咐家里人定时从她房门通风口送吃的喝的就行。人家练三天,她一练就是三个星期,又或许她也没想练满三个星期,反正红姨家里人隔着通风口发现前一天中午和晚上的饭都一动未动的时候,正好是三个星期。她爸用身体稍微一撞,门就开了,红姨上半身侧躺在床边,下半身垂在床沿,眼睛睁得溜圆,跟磁铁似的,只不过吸的是木屑,身体比饭还凉。还没搞清楚怎么走的——结膜炎扩散或者重度感染总占一样吧——就直接抬去火化了,那时候火化场生意刚开始红火,新添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也有路走歪了的,从黑市淘来什么“不眨眼药水”“暂失明”药剂,混起来往自己眼睛里滴,而且谨遵药方,千万不能眨掉多余的液体,就要让它在眼睛里盛着,这样既能保持湿润不干涩,又能充分发挥药效。最后人还是被那俩小伙子抬走烧了,卖药公司的广告词上添了几个大字:“更新换代,敬请期待”。
“挺可惜的,也许有其他一两个不眨眼的好苗子,化成灰就没办法喽。老天要带你走又有啥可说的,不是你的,怎么抢都没用。”爸妈罕见地在这话上面达成共识,但没持续多久,妈妈把话接了过去。
眼瞧着考核的日子要到,肚子莫名其妙鼓了起来,想起得结婚才行,那时候妈妈才发现原来参加婚礼的是那个家门槛内面被猪血浸红的屠户,怪不得每次那男的都坚持先送她回家呀!妈妈知道礼节的,强撑完婚礼,把其他亲戚送走了,一夜都没跟爸爸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眼睛眨也不眨过了三天。杀猪不杀猪的,她根本不嫌弃。外婆读了点书,井井有条地教她写字和扎两边对称的麻花辫;外公也读书,不过读的是**指南,手气不怎么好,渐渐地把脾气也磨没了,一开始跟找上门的债主打架,接着被六辆摩托车的人捆手捆脚抓进茅房里揍,后来一只耳朵突然聋了,总以为外婆听不清自己讲话,就逮着外婆揍。读书、给外公敷药,读书、给外婆敷药,就这样长大的,在暗自发誓以后要嫁一个知书达理的、真正爱自己的体面人之前,没人告诉她一个男人还可以活在一套编织得圆圆整整的谎话里的呀!三天之后她出来,也没怎么说话,跟爸爸一起进城考试,结果俩人拿到了同一部门的工作,三个月之后她生了个孩子,也就是姐姐,生下来就不会眨眼的婴儿,妈妈还是没说话,跟出生才几天的姐姐眼对眼干瞪了一宿,但出院之后就跟爸爸一起住进那个离工作岗位近的出租屋了。后来她总说那个时候她要留在那小地方就好了,爸爸在她的记忆里就还是那个没被彻底揭穿的、彬彬有礼的大学生,而不会是一个在家里脏话满嘴、在岗位上低眉顺眼的小公务员,更不会是后面因为她菜做得太咸就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二楼阳台丢下去的高管——“父亲有一个就够了。”她的声音孱弱,像一阵叹息。
“都是为了大闺女我才能忍到今天,这么完美的一个小孩,我还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大福气,能再生一个呢。”这话我很是熟悉,跟句号似的,总归是要被淡淡地撂在最后,不然不能算是句子的结束。
可千万别觉得我有什么怨言,姐姐这样的小孩生出一个都是老天眷顾,我就一嘴有点碎的普通小孩,实在没必要想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事。三年级那会儿,妈妈老教我写字,从顶天立地的“人”字儿开始,然后是“各”,上半部分一撇一捺潇洒极了,下半部分却是规规整整的小方框;“有”字写起来更困难些,笔画多,每一横还都得平行;最后是“命”,那一竖我怎么写都写不好,妈妈说要出锋,我不知道什么叫锋,只觉得我写出来的东西好像一条贪吃蛇。她问我连起来读是什么意思,我照样答不知道,她解释说就是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命又是什么东西,还是不知道,但没敢问。如果说我的记忆是一根毛线,线头那儿就被打了一个结。人各有命、人各有命,虽然那时候光这四个字就练了一年,但到现在还是一个疙瘩,有时候以为自己解开了,过一会儿发现还团着,与其这样折磨,还不如干脆承认自己就是整不明白,久而久之就不去想了,只管记着,姐姐有姐姐的命,我有我的命。只是我不觉得爸爸有妈妈说的那样残忍,或者说他在妈妈身上把残忍用光了,剩给我的又不多,既然得了便宜,就不好卖乖。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