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报道
当前所在位置: 首页 教学 课程报道
创意写作:刘美呈:彼此之间
时间:2025/08/30 信息来源:《青年文学》 编辑:鲁沛怡

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小说修改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与小说修改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1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经济学院刘美呈的作品,她的小说由樊迎春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感谢作者和《青年文学》授权本公号转载。

图片

彼此之间

刘美呈


相比方桌,我更想要一张圆桌。有时候,我就是对这些表面而形式的东西有种偏执,莫名坚信它们作用非凡,甚至可能夸张到认为表面就是实际、形式即为内容的程度。

我瞥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十六分。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六分钟。不过不要紧,我不着急,反正吃饭也不是什么要准点的事情,更何况是和家里的亲戚吃饭。我坐在椅子上,完善我的“方桌不便论”。

在方桌上和人吃饭有很多缺点。首先,分侧坐就是一个问题,难免会出现选位置的尴尬。而且人被分布到两侧,比起排列成一个圈,不仅缺乏均衡感,还体现出割裂的意味。还有,在方桌上聊天,不能自然地把所有对话者囊括在自己的视野内,不如圆桌上来得更协调。不过,在正午的用餐高峰期,我要是为四个人要一张圆桌,那也太无理了。所以,方桌就方桌吧。说到底,相处是求和的艺术,虽然圆桌的排位方式能带来维持和谐与平衡的先天优势,但关键还是要看人如何作为。尊重、礼貌、体谅、柔和,不该说的东西不要说,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不要主动建议,不要固执己见,不要唐突冒犯,可以无知不能犯傻,可以赔罪不能犯错。矛盾带来伤害,妥协维持幸福。过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下午,我志在必得。

南方的夏天总是格外炎热。愈发毒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烘烤着我的侧身,捕捉着我身旁那些躁动不安的灰尘的踪影。在开着空调的大厅里,只是坐着,汗水也能从皮肤沁出来。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在微妙变化着的温度中静静感受夏日里时间的流动。我喜欢夏天。燥热,单薄,百无聊赖。如果无人打扰,我想我可以在这把椅子上靠坐着度过一整个下午;什么事也不做的那种。

“哎呀!”

熟悉的嗓音传来。我猛然弹起。

“哎呀,大研究生!哈哈!”堂哥扯着他那被烟熏过的嗓子,笑眯眯地走过来。隔着三秒等候的距离,堂嫂跟在后面,咧着嘴笑,手臂搂着她的大儿子——我的大堂侄的肩,她的手臂好像在用力地把那个一脸沉郁的孩子往前带。

“阿哥!阿嫂!好久不见!”笑容充斥了我的脸。

“好久不见,大研究生,以后不是做大官,就是做大教授喔!”堂哥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阿文,叫姑姐啰。”堂嫂推了推堂侄。

“姑姐好……”他不情愿地配合着。

“嗯嗯,阿文好叻仔(好孩子)啦。”我学着长辈该有的样子回应。

我接着寒暄:“哎,为什么不带阿……阳阳嚟玩下啊?”幸好顺利地想起了小堂侄的名字。

“阳阳太小了,带上来太麻烦。都系叫爷爷奶奶带佢两日算了。”

“哦……”我微微点头。

“哎,冇企住讲啦,快点坐!碗我刷过啦。”我这才想起招呼他们入座。

“阿文,你不是整天讲好想跟姑姐玩咩?去跟姑姐坐啦。”堂嫂又推了一下堂侄的背。

堂侄用鼻腔共鸣挤出拒绝的哼声,扭动着身体表示抗议。

“你去那边。”堂嫂鼻息长呼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笑,“我同姑姐坐哈。……阿文太怕丑啦。”

我最好点头微笑表示理解。

堂哥刚坐入堂侄旁边的位置,堂侄就刻意往另一边挪动,椅脚在地面上擦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两人之间隔开了半个人的座位——如果这么说不算语病的话。

我叫他们也扫码加入点单,有什么想加的想删的直接改就好。堂嫂扫了码,把手机递到堂侄面前,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堂侄说自己才没心情看。堂哥说:“冇理佢。”话是对堂嫂说的,眼睛却直勾勾瞪着堂侄。

堂哥堂嫂小声讨论菜单,我看着对面的堂侄,思考自己该不该跟他搭话。我是不喜欢长辈和我搭话的,将心比心,我也不应该去打扰他。过了一会儿,堂嫂说他们点好了。只是加了两样,榴莲酥和陈村粉。我说:“好,那我下单了。”我点击了下单,然后旋动手腕,将手机转了个角度,在撑着脑袋的左肢的掩护下,点击了付款。

点菜过后就要真正开始聊天了。经营一个良好的聊天过程总是充满挑战,要避免没话找话、自说自话的局面,维持你来我往、此起彼伏的状态。但哪怕理论准备得再充分,实战起来也还是有些捉襟见肘。面对一些提问,我总要花费很多时间去给出一个兼具通俗性和准确性的表述,说话磕磕巴巴,有时说出来的话还自相矛盾。堂哥一般用两三轮简短的对话就会结束掉一个话题。幸运的是堂嫂很能聊。菜从凤爪虾饺、马蹄糕榴莲酥上到上汤桑叶、白切鸡、蒸扇贝,再上到煲仔饭、艇仔粥、陈村粉,我们从我的近况聊到我爸妈的近况,再聊到其他兄弟姐妹叔伯姑婶的近况,说实话,她对我们家族情况的熟悉程度让我这个内生成员都感到羞愧。

堂哥的茶杯见底了。我懂事地起身为他斟上茶水。

看着我斟茶,堂哥突然之间笑起来,说:“你还记不记得……”

“不会吧……又要来了……”我心想。

“以前暑假,你在你大伯个屋住咧。有一日半夜,我就听到好似有人在楼梯一直走上走落。我以为入贼……”

果然,这个故事又来了……我立马主动接过话头:“之后发现系我饮咗茶瞓唔着乱咁走。”

“哈哈!是啊是啊,哈哈哈……”堂哥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有这个事?哈哈哈……”堂嫂捂着嘴笑。

堂侄冷淡地把水晶皮的虾饺一整个地往嘴里塞。

“哈哈哈……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那种事。

只不过,以前都是这样,只要碰到喝茶的场面,堂哥就会把这个事情拎出来讲一遍。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发生过,也从他多次的讲述中得到了一种“二手记忆”。按理说,这件事堂嫂应该也听过几次了,但她的表现又确实不像刻意做出来的,看来是真忘了。

不过很快我就后悔起来,我是不该抢话的。堂哥一边笑一边填充细节,什么吓到飙冷汗、灯都不敢开、拿起扫把去逮人,看来他原本打算自己把这事讲得更戏剧化、更有趣,但无奈被我这么自作聪明地抢了话。他把要增添的东西增添完,又变成了那个只有三两句话的堂哥。我真是太鲁莽了,今后绝对不能再这样。

聊天能持续地进行下去,多亏了堂嫂。我发现了,我是用脑子想出一些话题,她却可以直接从我们说出来的话里又抓到一些话头,然后不间断地聊下去。前一秒还在讲他们这次来游玩的事情,然后就是感叹物是人非,所以故事就转到她十几年前也来玩过一次,那时还是和她的同学一起,讲到这里,就有必要说明是和哪几个同学,而且为了让我更清楚为什么是她们几个一起,就要先补充她们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她们在职校相识相处的故事。我多少有点招架不住了,什么红姐、阿英、阿霞的故事,也太乏味了点。别说堂侄毫无反应,就连堂哥也是头都不抬了,脸不是对着碗就是对着碟,气氛越来越尴尬。我必须做点什么。等到时机成熟,我就说:“哎,这不跟我伯母很像吗?之前伯母不就是……”然后巧妙地聊回我们都熟悉的人和事。没错,就这样做。

“阿霞人很好,但佢阿爸阿妈就经常……”

“喂,得啦!你讲啲噉个嘢做乜?”堂哥突然张口制止堂嫂。他的语调很怪异,起伏被刻意压制住,表达出来的情绪介于不耐烦和愤怒中间,使得整句话不像一种宣泄,而是一种警示。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可怕来形容,之前的笑意顿时被什么吸干了,弄得我不寒而栗,热汗化作冷汗出。

“我讲什么关你什么事……”堂嫂朝着他的锋芒正面迎了上去。

但是人说话时有没有底气,是可以听出来的。

“其实……阿嫂讲嘅都唔系很无聊啊。我都挺想听下去……”

我说完,堂哥缓缓点几下头,大概意思是“那你们继续吧”,便埋头向碗,彻底与这个篇章断了线。短暂的间断过后,堂嫂接着阿霞爸妈的问题继续讲了下去。待她生硬的吐字逐渐变得流畅,我才彻底松下这口气。随着堂嫂的表达变得自如,她的语速渐渐加快,叙述中混进更多的方言用法,口中的食物让她的发音更为含糊,人物和事件的发展在我脑子里越来越凌乱。她的话语像是木棉的棉絮,茸茸碎碎的,勾起了我的倦意。但只要一切能恢复原样,我就应该知足了。我思考起堂哥不耐烦的表现,或许这是因为他曾听过这些事,不过更可能的是,他从未听过这些事。

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些往事。那还是我会在寒暑假因父母无暇看管而被送回老家大伯那里,让亲戚照顾的时候。尽管大部分的童年记忆都会消失,但有些事情可以作为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被完好地保存在脑海中。只不过,现实中的认知逻辑常常是倒置的,我们往往是先发觉自己忘不掉一些事,才可能逐渐认识到它们对自己的意义所在。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