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自2022年秋季学期开始,先后开设小说家讲堂、诗词格律与写作、现代诗讲堂、典雅应用文写作、小说鉴赏与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等课程,致力于创意写作人才的培养和校园文学氛围的提升。不少选修小说家讲堂、小说鉴赏与写作的同学在期末完成了相当精彩的小说创作,目前已有5篇优秀作业获得在著名期刊上发表的机会。本期推出国际关系学院周士超的作品,他的小说由樊迎春老师撰写评论,发表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感谢作者和《山西文学》授权本公号转载。
瓶中动物园
周士超
男孩卫兵之死是1994年春天的旧事。那是飞絮时节的最后几天,男孩卫兵的睡梦中出现许多纷飞的柳絮,他看见那些柳絮升空时无一不变成氢气球,继而在天空轰然爆裂。气球残片落地,又化作小动物。梦中最后一场柳絮落尽的时候,男孩卫兵才突然在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中醒来。他朝窗子望出去,看见六号楼的曙色和清晨作业的施工队。卫兵注意到桌子上躺着一包桃酥和圆子肉,那时候才突然想起今天要去看望外婆。卫兵回转身想要叫醒哥哥李红旗,因为上午最后一班的客车即将发车了。可是少年红旗犹在梦中,他对弟弟的催促感到厌恶,催、催、催,你在催啥子?姐姐老汉儿没在屋头,你各人去还不是一样的?于是他将十五块钱递给了弟弟,被子蒙过头继续睡了过去。
在六号楼的背后,男孩卫兵伸手拦停一辆灰蒙蒙的旧客车。他坐在靠车门的位置。窗外景色逐渐由厂房过渡到乡野风景时,他发现柳絮渐渐变少了。男孩卫兵回忆起临行前的梦境,盘算起用哥哥节省出来的车费买一个氢气球。车过胡家祠堂是一段颠簸的土路。两个男人守在一辆摩托车的旁边,挥手拦下了行驶中的客车。男孩卫兵从急刹车的惯性中猛然醒来,看见那两个人登上客车。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卫兵看向其中一个穿着海魂衫的人,那人把嘴里的烟头掷出窗外,随即摸出一把泛光的匕首。
车内的骚动是在一声尖叫后开始的。男孩卫兵摸了摸一旁的礼物,手心沁出的汗已经打湿了包装纸。他想从窗子里跳出去,但是老客车的车窗已经封死。卫兵刚想站起的身体被按了下去,魁梧的海魂衫青年在他的脸上投下巨幕般的阴影,让他恍惚间以为天黑了。然后一双手粗暴地摸遍了他全身的口袋,勒令他把所有的钱交出来。暮春的早晨已见暑热,男孩卫兵的脖颈处却升起一道舒服的凉意,那是刀架在了脖子上。汽车重新启动,车身在乘客的混乱中向右侧偏了一下,那道舒适的凉意便再一步向男孩卫兵逼近了。
尚处童年的卫兵是不能见血的,可是现在红色越来越多,的确让他忘了白色的柳絮。疼痛将他绑紧了。于是卫兵一边大声哭喊着出血了、救命啊,一边喊着哥哥红旗与姐姐玫红的名字。卫兵临终之际的哭喊激起了海魂衫的得意,海魂衫咧起嘴说,没红没红?哪塌塌没红?小朋友你看红得很呀。其实那是从未见血的匕首,海魂衫和绿短袖的拦路之举也是一次意在谋财的临时起意。但疼痛最终淹没了面前的小男孩,卫兵在恐惧中合上眼。他的身体慢慢丧失生机,现在任何动作都剧痛难当,即使是柳絮呛鼻也没力气打喷嚏了。卫兵想象着死亡怎样抽干临死之人的身体,然后灵魂从七窍轻飘飘滑出去。就像哥哥的弹珠滑到漆黑的床底,碰到墙壁再发出清脆的声响。灵魂像弹珠一样透明,它们没有脚,都是在身下拖着蝌蚪尾飘来飘去。是眼睛,男孩卫兵觉得眼睛才是灵魂滑出去的豁口。眼睛会闭上,但是灵魂还在不紧不慢地出去,它觉得该加快速度了,于是幽灵的脚就这样拉拽成细长的蝌蚪尾巴。灵魂的形状酷似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此刻,男孩卫兵觉得身体正在泄气。他现在比柳絮还轻了。他想要买氢气球,但是气球就这样瘪下去了。
1994年4月下旬某日,一辆客车在胡家祠堂遭遇路匪抢劫的消息四散传开,像这一时节最常见的白毛柳絮那样,填满了是年暮春午后的闲散时光。两个亡命之徒凭借着一把匕首和没弹的假手枪将车中乘客洗劫一空,继而骑上摩托车逃之夭夭。遇难者之一是六号楼李家的小儿子李卫兵,他被杀害时还紧紧保护着身边的一包桃酥和圆子肉。
周士超摄影作品
父亲李守江记得小儿子死于1994年的春天,此后不久便是男孩卫兵的九岁生日。他和李红旗赶往案发现场的时候天色将暗。李守江远远地看见胡家祠堂隐伏在夕阳的天空之下,飞檐高墙投下一片古老的阴影。他们看到祠堂在上灯,所有的灯霎时亮了。发光的祠堂在李守江的视野中慢慢扩张,最后成了睁开眼睛的庞然巨兽。不安的感觉就这样踏过父亲的心中。李守江对少年红旗说,快走吧,等会儿天要黑了。少年红旗看见了一些嘈嘈有声的小黑点,那是围观的人群。拢了拢了,老汉儿你看嘛。
据说李守江还在人群外围时就已经号哭起来。人太多了,他和少年红旗一开始没有挤进去。站在外围的父亲还是留有期待的,他觉得男孩卫兵才八岁,怎么会死呢?男孩卫兵应该还活着。小小的身躯钻到围观者的最前面,他不善言辞,就安静地看夕阳下的死人。天快黑了,男孩卫兵在想怎么从祠堂回到六号楼,饿了就用手边的桃酥来果腹。可是老客车的形象在父亲的视野中逐渐清晰时,一座坟墓还是缓慢地在脑海中隆起。他轻轻拍了一个男孩的肩膀,那个男孩转过身来,李守江只看见悬吊的鼻涕,嘴角处却不见残留的桃酥粉屑。那不是小儿子,他不禁悲从中来。接着,他把围观的人们像野草一样拨开,看见了躺倒的男孩卫兵。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死了的小儿子。男孩卫兵的死状像一棵倒伏的野草。
后来的一幕,起因是李守江在悲哭中想起了卫兵的死因。于是他在泪流满面中看向了少年红旗。红旗看见父亲走来,然后自己的身体被顺势提起。许多人都目睹了李守江抓起少年红旗的一幕,那个动作酷似提起待宰的瘦鸡,一只蓄势的拳头挥舞起来又落下去,最后变成了一记耳光。父亲放手了,红旗和父亲同时栽倒在地。他看见父亲在一旁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着,红旗娃你咋就没跟你弟弟一路去啊,我幺儿死得造孽啊。他的旧疾在那时突然发作,于是哭喊声逐渐演变成一阵紊乱粗俗的诅咒。李守江躺地痉挛的样子无疑是滑稽的,他疼得像蜷曲的蚯蚓,嘴里还继续着种种恶毒的话。你们杀千刀的开客车抢东西、你悖时的红旗娃、你妈死早了。在场的人先是被李守江的样子逗笑了,后来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有人着急地指挥着红旗,小伙子你老汉儿不对,赶快看下包里带药没有。红旗在父亲的布包里翻翻找找,最后只拿出一瓶汽水来。汽水灌进嘴里后,水花像鱼一样跃起,他的诅咒声渐渐止息了。
父亲的确看见自己呛出一条摆尾的鱼,那是因为喉咙飘进了几丝柳絮。气泡的破裂声在他的口腔里细密如针,但是身体的疼痛却沉重如铅。太痒了,现在他有了溺水的感觉。他在晕厥前对红旗叮嘱,你给它留到起,你弟娃还要喝。父亲的喉结像弹珠一样滚动又静止,但红旗只听到咕噜咕噜的气泡声,还有一阵嗡嗡的耳鸣。少年红旗骂了一声,呸,你老龟儿子冇名堂,差点遭你打聋了。挨打的是左脸,左脸在夕阳的暖光下跳跃出密密麻麻的疼。他朝着人群最密的地方走去,他知道后面就躺着弟弟卫兵的尸体。红旗目睹了弟弟的死相,他像是掐断在地的野草,那棵野草上还开出了蓝色的花穗。那是红旗独一人的发现,他想伸手把蓝色摘下来,可手指靠近时蓝花穗却轻轻颤了一下。接着,那种魅惑的颜色蔓延成一簇蓝色的火焰,在他的指尖上借助风势烧了起来。太烫了。那种炙烤的疼痛一下子从左脸凝聚到了指尖。少年红旗在惊恐中想把手收回来,可是那簇蓝色的火焰在刹那间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触手而及的只是两颗玻璃弹珠,它们藏在弟弟上衣的口袋里,触感温凉如水。那个口袋还有一颗玉米糖。
在人们的记忆里,少女玫红是最后出场的人。她在黄昏时姗姗来迟,天就慢慢黑了。玫红看见了地上昏厥的父亲和已死的小弟弟。于是她一边呜呜哭泣,抱怨红旗和父亲两个男的办事不力,一边设法把他们带回到长钢厂六号楼的家里。
周士超摄影作品
丧仪开始前是一天两夜的停灵。第二天午夜里突然刮起阵阵暖风,一股郁热之气也随后升起,久久不散。那是川北在初夏时节少有的郁热天气,长钢厂六号楼传来念诵《大悲咒》的音乐,亮灯的窗户在风中哐当哐当响,人们为此不得安眠。他们觉得那年酷暑因为惨无人道的凶杀案提前来临了。
父亲李守江在白天醒来,目空如深海鱼,枯坐一隅,手中攥握着他和幼子的一张合影。那是一张昔时游览公园的照片,父子各据半边画幅,李守江在金鱼池旁凭栏而立,肩上跨骑着不谙世事的男孩卫兵。男孩卫兵就此被压缩在黑白照片里,那个左手掩面的动作被瞬时抓拍成一团虚影,这显示了初见闪光灯的惊恐。为着相片中卫兵被手遮住半边的脸,李守江摇唇鼓舌,和照相师好一顿淋漓的杀价。玫红在那时注意到照片里掩面的手,想起了卫兵四五岁时比划掌纹惊恐万状的样子。卫兵发现自己的生命线太短了,于是哭诉着自己就要死了,一边哭一边把拳头攥起来不让人看。玫红被惹笑了,安慰起弟弟说,等你长大了,生命线就哗啦一下张开变长了,你要活几十岁呢。接着她看见卫兵摊开左手,笑嘻嘻地在那条线上反复描画。玫红发现那其实是感情线,但她没有拆穿弟弟的小错误。她凑近看清弟弟的手,好奇那条生命线究竟长什么样子。真正预示卫兵生命的线条从虎口出发,圆润有致地滑出来,最后在掌心戛然而止。那是一条很短却异常圆滑的轨迹,酷似一颗水珠溅起,又在瞬息间悄悄下落沉潭。在午夜中回转思绪,玫红才惊觉于彼时的迟钝,没想到聊付一笑的童言竟然变成了可怕的预言。此后,玫红遇到雨天总不免回忆弟弟的幼年情形,四溅的雨珠让她联想起掌纹和早夭的生命。
红旗在那两天的夜里都呼呼大睡。挥之不去的嗡嗡响蹲守耳畔,不时与念诵经文的丧乐合成二重奏,听起来就像冗长单调的催眠曲。那是四月将尽的日子,夜里吹出的热风潮湿腥浊,断续拍击着长钢厂厂房的铜墙铁壁,随后钻进少年红旗的梦里。那是多梦的一夜。他的睡意就这样发酵成纷繁无序的梦境。红旗在梦中化身周身带火的燕子,舒展出凌空欲飞之势。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但确信这是视野开阔的高处。适有风起,他身上的火焰被吹开,在一片衰草丛生的空地上蔓延出更大的火势。那场梦于是在烈火中像碎片一样簌簌剥落。我要飞出去。少年红旗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惊坐而起的第一句话是:“我要飞出去。”
他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在房间垂首默坐,静如出土不久的化石。姐姐玫红正朝着窗户走,听见了他从梦中拖出的呓语,回头指了指睡意来袭的父亲,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环顾一周。六号楼职工宿舍的空间昏暗逼仄,空气中的霉臭清晰可闻,人、桌椅和杂物都歪歪斜斜地留在原处。那是一扇外开窗,之前野猫会从此潜入家中,所以已经封闭多年。红旗看见姐姐想打开那扇窗子,可是窗条已经锈蚀,她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弟娃儿,你过来把窗子弄开。红旗于是光着脚下地,咚咚跑了过去。经红旗之手,窗条一下子就抽出来了。窗户推开,那天夜里的热浪混着钢铁的气味轰然涌入。窗外是隐隐发蓝的夜色。回过头来,一群燕子像潮水倏然飞入六号楼的家中。
午夜之后的混乱就是因它们而起。那群燕子在六号楼李家上下飞腾,没有方向地左冲右撞。夜色泼不进亮灯的窄房子,就从小窗泼出一群黑羽的燕子。它们源源不断地涌入,把丧痛未平的四口之家就此变成动物园。少年红旗的耳鸣在燕声啁啾中只增不减,所以最初没有听见父亲和姐姐的呼喊。他第一次细看燕子飞行的姿势,它们展翅掠过,轻盈如洒出去的墨点。燕子太多了,它们像乌云一样膨胀,最后只剩零星的光束从云中渗出。屋子暗起来,红旗趁此闭上眼睛,想象夜色下的外部世界。外面的夜世界黏糊糊,现在或许被稀释成一面蓝黑的湖。有人朝里扔石头,沉湖的声音在空寂中响起,水就溅进窗户成了飞翔的燕子。从那天开始,少年李红旗想成为一只会飞的燕子。
李家的动静后来吸引了六号楼的住户。六号楼的邻居闻声赶来时,李家已经快变成燕子窝了。他们看见门窗大敞,就打算直接冲进去。领头的人刚要迈过门槛,就被一阵黑色的旋风顶撞出来。再换人试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被撞出来。人们看清作怪的是一群燕子,它们飞进飞出,把六号楼李家当成了私有领地。有人高喊着问李守江,你屋里是不是哪个做啥子孽事了,咋的把它们惹到哟。另一个人回应说,估计是旗娃子和兵娃子他们妈回来了哟,娃娃点点大,一个养死了,一个养得瘦筋筋的。那时候李守江趁着案头的菜刀挥转驱燕,那些话全听在耳朵里,他动怒了,于是锋刃寒光也显得十分刺眼。他朝门外骂出去,一个两个的屁话赛过文化,旗娃子要是一路跟他去,我幺娃咋会搭错车?车坐对了他咋得死啊?冤有头债有主,他妈要找人也怪不到我脑壳上。红旗想要反驳,他一张嘴,口腔里就被塞满了燕子羽毛。
1990年代,长钢厂的人们还有着天亮前烧煮开水的习惯。烧好的开水会储存在或红或绿的温水壶中,用作洗澡水或者供人饮用的白开水。一直到本世纪初,这一习惯才因为一种俗名“热得快”的电器逐渐淘汰。六号楼上丁零当啷的声音响了很久,人们趁着手边扫帚菜刀一类的武器,或挥或砍地驱燕。相距稍远的职工宿舍中有人不明内情,他们不知道六号楼在驱赶燕子,还以为整幢六号楼的水煮沸后忘关火了,这才咕嘟嘟响彻了大半个厂区。
天快亮的时候,驱燕运动以六号楼住户的险胜告终,午夜过后的沸腾最终宣布结束。燕群原本团结一心,它们排列出不知名的阵型,甚至让熟读兵法古书的孙爷爷啧啧称奇,可是却慢慢露出了破绽。据说那是因为父亲的念词感动了那群黑羽的小生物,它们才溃不成军。父亲还是听信了邻居的忠告,他拉着红旗跪在母亲的遗照前,开始声泪俱下地祈祷。旗娃子他妈我对不起你啊,你跟我是结二婚又给我生娃娃,结果幺娃子又遭别个拿刀杀。你要是在天有灵嘛,就把天上屋里旋旋飞的收起去,我幺娃造孽走了也清净来不得。父亲想让红旗说两句,可是红旗腋下的两团火开始轻轻地挠他,他想飞又想笑,最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后来李守江一一道谢,人们注意到他在那一夜后疲态尽显,已然不复当年劳动大赛以一敌三的风采,所幸家里人财并无大碍。有人安慰父亲说,燕子是吉祥鸟,进家门应该会有好事发生。
黎明时分,一队缟素着身的人走出厂区。六号楼上的一扇窗户亮了一天两夜,现在亮光熄灭了。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周士超摄影作品
1994年春夏之交是红旗一段难忘的少年时光。他最初在长钢厂六号楼的天台上苦练飞行的姿势,有小成之后,他想要寻找适于飞行的高处,于是他几乎履遍了江油境内的高耸建筑和名山危崖。人们普遍将少年红旗视作辍学的问题少年,还随身携带一个可笑的瓶子。他的步态也是滑稽的,四顾张望又踮脚行进的样子像一只干瘦警觉的鸡。可是红旗最讨厌飞不起来的鸡,他厌恶这个比喻,为此他才策划了在街头轰动一时的武艺表演。那些表演都始于预先设计好的少年纠纷,红旗也是参与争执的一员。不知情的人们围拢上前,还无从了解事情原委,因为游戏输赢而起的少年口角,在三言两语间又变成一场肢体冲突。红旗最念念不忘的一次发生在纪念碑的某条通衢,他不带武器以一敌三,施展出了轻捷的身法。红旗赤裸上身站定后摆出邀架的姿势,于是三个少年的拳击脚踢一起涌来,可是红旗左闪右躲,像是一只轻盈的鸟类避开了凌厉的攻击。围观的人们本意在劝和,却很快从少年笑场的表情里读出这场争斗的表演性质,于是人越围越多,空出的圈子却像涟漪一样荡漾散开。他们总觉得以少对多不久就会落于下风,红旗也的确步步紧退,直到被一面墙拦住退路。真正的看点在那时才开始。红旗看准时机大喝让对方亮出武器,三少年之一从包里抽出一柄短刀刺了过去,刀送到距咽喉只剩一寸时,避无可避的红旗腾空飞了起来。红旗落稳在一面围墙上,脸上是得意的神色,在夕阳下享受着在场的人们投来艳羡的目光。红旗说,我会飞,我是燕子不是鸡。红旗刻意拖长最后三个字的尾音,话音方敛,一颗石子也弹射而出,持刀少年的武器应声而落。
一些小城传闻是荒诞不经的,但它们总会流布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少年红旗就是这样和已故的海灯法师扯上了联系。红旗被描述成海灯法师不为人知的关门弟子,他是练武的天选之才,于是被德高望重的老禅师寄予了重振武风的厚望。另一种说法是海灯法师于1989年圆寂之前,将一生武学心得著录成册,最后几度流转,到了李红旗这个无名少年的手里。而红旗在某个清风微拂的夜晚,于灯下彻悟了武道修行的精髓。更有甚者说那本秘籍实际是海灯法师的《少林云水诗集》,只需将诗集中篇目重新编排再详加思辨,便足以明悟诗语中兼藏的佛理和武学之道。很多年以后的21世纪20年代,我在某高校图书馆的一角和《少林云水诗集》偶然相遇,它初版于1985年一版一印,估计是四十年来无人借阅,所以封面和内页仍然光洁如新。我曾对之仔细研读,甚至为诗中典故出注,仍然一无所获。海灯法师的诗才只算平平,整本诗集也和深渊玄奥的佛理武道不相干涉。我逐渐怀疑,那位受人敬仰的老禅师,是否只是借助武侠热而名噪一时的江湖骗子呢?
关于红旗的种种传闻在当年仲夏已经逐渐平息。此前,因为几起表演发展成群体的斗殴事件,红旗的活动范围被父亲限定在长钢厂的厂区之内。他的耳鸣不时复发。那是一种空洞绵长的鸣响,就像是耳蜗里有一场定向的小型轰炸。后来嗡嗡的信号在左耳一响,红旗立马用湿棉花去堵耳朵。轰炸结束了,他就把湿棉花抽出来,棉花堵得太深了,所以他的动作总是迟缓谨慎。那时候,红旗觉得自己在拉扯阵亡的人。
耳鸣后来影响到他的听力,这让他无缘于彼时流行的港台音乐。他央求李守江给他买助听器。红旗在饭桌上说,我要一副助听器,你那天在胡家祠堂那里打了我,左耳嗡嗡响到了现在。正是红旗陈述的理由激怒了父亲。李守江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对他投以不屑的目光。父亲觉得眼前的少年是狡猾多诈的,他在驱燕的夜里全无惧意,甚至在母亲的遗照前大笑出声,这又是他性情古怪的体现。父亲不急于对红旗作出答复,他抿了一下筷子,筷子上的油腥让他想起了更多往事。那些往事指向了红旗不佳的品行。红旗喜欢骗人,一切都是假的,他会飞是假的,老禅师把他收入门中是假的,他的耳鸣也是假的。李守江于是不疾不徐地说,你直接聋了就好了,省钱。此话一出,李守江也暗自后悔了,他感到一阵热气又瞬间转冷。红旗的眼睛中闪烁出一些魅惑的火焰,又在片刻间只剩森森寒气。玫红打圆场说,你没钱就说没钱,说啥子聋不聋的话。你不给旗娃子买,他真的聋了咋个办?玫红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一记响亮的摔门声。父亲把筷子摔在地下,伸长脖颈高喊,红旗娃你有本事走,你走了就莫回来了。之后父女二人听见一阵振羽扑翅的窸窣响动,踏响楼梯的脚步声却杳然无寻。
由春入夏,少年红旗的活动范围再一次收窄。白天,他藏身在柜子里,把一个喝剩的汽水瓶视如珍宝,对着它喃喃自语。夜里,他趁家人熟睡时登上六号楼的天台,孜孜不倦地练习飞行。关于飞行的练习总不免会枯燥无趣,玻璃瓶就成了夜间时光的唯一消遣。那个瓶子藏着一个微缩的动物园。
红旗记得瓶中动物园的第一批住户是三只燕子。那是午夜驱燕运动的后半段,父亲的祈祷奏效,六号楼的住户随即发现了燕阵的薄弱点。玫红试探性地向那一点刺了过去,燕群意外地溃散了。后来他们乘胜紧逼,将这群不速之客从小窗悉数驱逐出去。红旗看见燕群从小窗密密排出,方正的六号楼就像一个呕吐黑水的人。这场呕吐历经四十分钟,黑水逐渐淡成了浅蓝色,然后一无所剩。事后红旗收拾凌乱的房间,隐约听见啾啾燕鸣,循声找到了家里的衣柜。红旗有所犹豫,但还是打开了衣柜,吱呀一声,一道幽幽发亮的蓝光灿然入目。红旗看见一片潮水向他扑来,猝不及防间,身体的重心偏移,他和瓶子一同摔落在地。那个空空的汽水瓶本来一无所有,他在此私藏两颗蓝色的弹珠,而今又多了三只黑羽的燕子在瓶颈处翩翩飞翔。
后来红旗用木塞把瓶子封闭起来,在春夏之交的畅游中物色新的动物。到红旗夏夜苦练飞行之际,瓶中动物园的动物种类已经多达二十余种,包括燕雀猫虎鳄鱼火烈鸟之类。它们在瓶中无不细如蚊蚋,彼此相安无事。红旗始终没有把弟弟的弹珠取出。他练习飞行觉得累了,就把瓶中动物园上下摇晃,弹珠在震颤中散发幽幽的蓝色。有时他摇晃的力度太大了,瓶中动物就会在哀声连连中经历一次大地震,曾有动物因此丧生。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